第十八

李应真的投入救世军。王德依然找不到事作,除了又跟父亲要了几块钱而外,还是一团骄傲,不肯屈就一切。李应早间出去,晚上回来,遇上游街开会,回来的有时很晚。王德出入的时间不一定,他探听得赵姑母出门的消息,就设法晚些出去或早些回来,以便和李静谈几句话。李静劝他好几次,叫他回家帮助父亲操持地亩,老老实实的作个农夫,并不比城里作事不舒服。王德起初还用话支应,后来有一次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他说:

“静姐!我有两个志愿,非达到不可:第一,要在城里作些事业;第二,要和你结婚。有一样不成功,我就死!”

李静脸上微红,并未回答。

王德这几句话,在梦里说过千万遍,而不敢对她说。今天说出来了,随着出了一身热汗。好象久被淤塞的河水找着一个出口,心中的一切和河水的泛溢一般无法停止。

“静姐!静姐!”他上前拉住她的手。“我爱你!”

“兄弟!你怎么有些呆气?”

“我不呆,我爱你,我爱你!”王德虽然已经心乱了,可是还没忘用“爱”字来代表他心中的话。

“你放开我的手,姑母这就回来!”

他不放开她的手,她也就没再拒绝而由他握着,握得更紧了一些。

“我不怕姑母,我爱你!我死,假如你不答应我!”

“你先出去,等姑母下午出门,你再来!”

“我要你现在答应我!你答应了我,从此十年不见面,我也甘心,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爱我的人!说!静姐!”

“你真是年青,兄弟!我下午答复你还不成?姑母就回来!”

王德知道姑母的慈善与严厉,心中的血都蒸腾起来化为眼中的泪。李静的眼睛也湿了。两个人用握在一处的手擦泪,不知到底是谁的手擦谁的眼泪。

“我爱你!姐姐!”王德说完,放开她的手走出去。

他出了街门,赵姑母正从东面来,他本来想往东,改为往西去,怕姑母看见他的红眼圈。

李静手里象丢了一些东西,呆呆的看着自己,从镜子里。不知不觉的抬起自己的手吻了一吻,她的手上有他的泪珠。

赵姑母进来,李静并没听见。

“静儿!快来接东西!”

她懒懒的用手巾擦干了眼睛,出来接姑母买来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姑娘!怎么又哭了!”

“没哭,姑母!”她勉强着笑了一笑。

“我知——道你小心里的事,不用瞒我。”

“真的没哭!”

“到底怎么了?”

“我——有些不舒服。直打喷嚏,好象是哭了似的。”

“是不是?你姑父不听话,昨天非给你烂柿子吃不可。瞧,病了没有!这个老——”好妇人开始着急了。“好孩子,去躺一躺,把东西先放在这里。想吃什么?姑母给你作。对了,你爱吃嫩嫩的煮鸡子,我去买!我去买!”

“姑母,我不想吃什么,我去躺一躺就好了!”

“不用管我,我去买!孙山东的小铺有大红皮油鸡子,这么大。”赵姑母用手比着,好象鸡子有茶壶那么大。说完,把脚横舒着,肥大的袖子抡的象飞不动的老天鹅一样跑出去。

李静躺在床上,不知想的什么,不知哭的什么,但是想,哭!

想起自己去世的父母,自己的叔父,李应,王德……。不愿意哭,怕伤了姑母的心,然而止不住。……不愿意想,然而一寸长的许多人影在脑子里转。……忘了王德,为谁哭?为王德哭?想的却不仅是他!……

爱情要是没有苦味,甜蜜从何处领略?爱情要是没有眼泪,笑声从何处飞来?爱情是神秘的,宝贵的,必要的,没有他,世界只是一片枯草,一带黄沙,为爱情而哭而笑而昏乱是有味的,真实的!人们要是得不着恋爱的自由,一切的自由全是假的;人们没有两性的爱,一切的爱是虚空的。现在李静哭了,领略了爱的甜味!她的心象冲寒欲开的花,什么也不顾的要放出她的香,美,艳丽!她象黑云里飞着的孤雁,哀啼着望,唤,她的伴侣!她自己也不知道哭什么,想什么,羞愧什么,希望什么。只有这一些说不出的情感是爱情的住所。爱情是由这些自觉的甜美而逐渐与一个异性的那些结合,而后美满的。在这种情境之中的,好象一位盲目的诗人,夜间坐在花丛里,领略着说不出的香甜;只有一滴滴的露珠,湿透了他的襟袖,好似情人们的泪!

赵姑母去了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从门外就半哭半笑的喊:

“静儿!静儿!姑母可是老的要不得了!”

李静坐起来隔着玻璃往外看,只见姑母左手拿着两个鸡子,右手从衣襟上往下擦鲜黄的蛋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