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第三人称的读书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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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登在访谈中曾经对歌德的自传表示惊异,他说:“如果有人要我写一部有关我最初二十六年的自传,我不认为我可以拉长到六十页。而歌德他竟然写满了整整八百页。”某种程度上他的心态和奥登相似,对自己过往岁月的兴趣,远远比不上对此时此刻和接下来二十四小时的兴趣。

但以读书为名义的回顾又稍有不同,那些沉积在书本里的时间似乎都不成其为岁月,它们无关乎这具肉身乏善可陈的经历,甚至影响和束缚了他在尘世中的冒险,但正是这些被书籍吞噬的时间参与塑造了他,又不像恋情和履历一般可以列举,谈论它们就好像捕风,这风又不停地将他吹向未来,吹向在他的世界尽头所伫立等候的那一本书。

人们并不能凭这些企图谈论书的文字来认识那些书,但是否能够就此认识他呢,这位言说者其实也并没有蒙田般的自信。充其量,他所能够呈现的,只是某种似是而非的相遇,在书与人之间,在过去的岁月和即将到来的日子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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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女儿今年五岁。从她一岁的时候开始,他就给她读书,每天睡前,当然是图画书,这个时代有无数的图画书。她最初能听得懂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接触书本了,是他母亲告诉他的,他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没有电脑,没有网络,连电视也没有,那些印刷在粗糙纸张上的识字卡片和儿童画报,是他了解外在世界的方式,当然,也是他母亲和他一起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至于读什么,他从自己和给女儿读书的经验上来揣测,大概在最初的时刻是不太重要的,重要的是由此养成了一种习惯,觉得书籍是可以亲近之物,在寂寞的时候。

比如,无论他给女儿读多少鼎鼎有名的绘本,她最终在五岁这个年纪上毫不犹豫最喜欢的,是一本盗版的芭比公主故事书,虽然那绘画和文字都拙劣,且充满了浓浓的廉价言情小说味道。她喜欢芭比,因为她们好看,是更成熟和更美丽的女孩子,仅此而已。她会忘掉它们的内容的,就像他如今也完全记不得四五岁时看过的任何读物。有一个午后,她要求他像她一样,也挑一本最喜欢的书,然后各自看。于是他顺手在书架上取了一本许久没有打开过的《庄子发微》,她当然拿的是芭比书,并且问了问他手上这本书的书名,然后他们就坐在房间里各自看书。有时他会取出手机看看微信,而她就会立刻提醒他,不要玩手机,快看你的《庄子发微》,说完,继续很严肃地,或者装作很严肃地,低头读她的芭比历险记。

在庄子和芭比之间隔了多远的距离呢,他不知道。在某一刻,他们只是同样都有力量让人低下头去,让空间变得沉静安宁。或许正是想象力慢慢变得不好的大人,才越来越挑剔手上的书籍,就像想象力不好的成年人才满世界旅行一样,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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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从记事起,他就被视为一个爱读书的孩子,但几十年后,他完全记不起青少年阶段曾经看过的任何书的内容,也无法说明到底是什么书对自己产生了影响。他很羡慕那种被一本本确定无疑的好书影响和指引的人生,像拥有清晰可辨路标的国道,但他不是这样。充其量,他能够记得每次父母去县城回来都会给他从新华书店买些书回来,它们有些是成套的诸如《东周列国志》这样的小人书,有些就是粗浅的儿童故事;有一本月刊叫做《儿童时代》,32开的白色封面,没有什么图,很纯粹的文字故事,父母给他订了好久;或者,他能想起来的,是一幅幅低头读书的画面,在奶奶家老祖屋的天井里,在爸妈厂区平房卧室临窗的方桌前,在自己小房间的床上,在街边租书摊的板凳上,在下午公园的长椅上……而这些地理学意义上的存在如今也早已物是人非,和他少年时候读过的那些良莠不齐的书籍一样,混作一团类似于燃料用尽之后的火箭推进器一般的残骸,在他身后脱落,离他越来越远,剩下他依旧在向着某个不知名的宇宙深处迈进。

直到大学时代,他依旧是一个带着深度近视眼镜胡乱读书的人。萨特讲过一个读书的悲惨故事,一个人试图按照图书馆书目首字母顺序从A读到Z……他想,这未必是不可能实现的,它最终只取决于身处的是何等规模的图书馆,比如他就读的那个工科大学图书馆乏善可陈的文史哲图书陈列架,以及后来毕业到电厂工作后在宿舍区的那个只有两排书架的小图书馆。有时候,他想,匮乏导致的盲目和丰盛导致的盲目是相似的,或许前者比后者对人的损害还要轻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