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第4/5页)

因为钦佩钱老人,他就更看不起自己。他的脑子一天到晚象陀螺一般的转动,可是连一件事也决定不了。他只好管自己叫作会思想的废物!

乘着钱先生闭上了眼,瑞宣轻轻的走出来。在院中,他看见钱少奶奶在洗衣服。她已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在孟石死去的时候,因为她的衣裳肥大,大家都没看出她有“身子”。在最近,她的“怀”开始显露出来。金三爷在前些天,把这件喜信告诉了亲家。钱先生自从回到家来,没有笑过一次,只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笑了笑,而且说了句金三爷没听明白的话:“生个会打仗的孩子吧!”瑞宣也听见了这句话,在当时也没悟出什么道理来。今天,看见钱少奶奶,他又想起来那句话,而且完全明白了其中的含义。钱少奶奶没有什么模样,可是眉眼都还端正,不难看。她没有剪发,不十分黑而很多的头发梳了两根松的辫子,系着白头绳。她不高,可是很结实,腰背直直的好象担得起一切的委屈似的。她不大爱说话,就是在非说不可的时候,她也往往用一点表情或一个手势代替了话。假若有人不晓得这个,而紧跟她说,并且要求她回答,她便红了脸而更说不出来。瑞宣不敢跟她多说话,而只指了指北屋,说了声:“又睡着了。”

她点了点头。

瑞宣每逢看见她,也就立刻看到孟石——他的好朋友。有好几次,他几乎问出来:“孟石呢?”为避免这个错误,他总是看着她的白辫梢,而且不敢和她多说话——免得自己说错了话,也免得教她为难。今天,他仍然不敢多说,可是多看了她两眼。他觉得她不仅是个年轻的可怜的寡妇,而也是负着极大的责任的一位母亲。她,他盼望,真的会给钱家和中国生个会报仇的娃娃!

一边这么乱想,一边走,不知不觉的他走进了家门。小顺儿的妈正责打小顺儿呢。她很爱孩子,也很肯管教孩子。她没受过什么学校教育,但从治家与教养小孩子来说,她比那受过学校教育,反对作贤妻良母,又不幸作了妻与母,而把家与孩子一齐活糟蹋了的妇女,高明得多了。她不准小孩子有坏习惯,从来不溺爱他们。她晓得责罚有时候是必要的。

瑞宣不大爱管教小孩。他好象是儿女的朋友,而不是父亲。他总是那么婆婆妈妈的和他们玩耍和瞎扯。等到他不高兴的时候,孩子们也自然的会看出不对,而离他远远的。当韵梅管孩子的时候,他可是绝对守中立,不护着孩子,也不给她助威。他以为夫妻若因管教儿女而打起架来,就不但管不了儿女,而且把整个的家庭秩序完全破坏了。这最不上算。假若小顺儿的妈从丈夫那里得到管教儿女的“特权”,她可还另有困难,当她使用职权的时候。婆母是个明白人:当她管教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她的公平与坚决差不多是与韵梅相同的。可是现在她老了。她仍然愿意教孙辈所受的管束与昔年自己的儿子所受的一样多,一样好;但是,也不是怎的,她总以为儿媳妇的管法似乎太严厉,不合乎适可而止的中道。她本想不出声,可是声音仿佛没经她的同意便自己出去了。

即使幸而通过了祖母这一关,小顺儿们还会向太爷爷请救,而教妈妈的巴掌或苕帚疙疸落了空。在祁老人眼中,重孙儿孙女差不多就是小天使,永远不会有任何过错;即使有过错,他也要说:“孩子哪有不淘气的呢?”

祁老人与天佑太太而外,还有个瑞丰呢。他也许不甚高兴管闲事,但是赶上他高兴的时候,他会掩护看小顺儿与妞子,使他们不但挨不上打,而且教给他们怎样说谎扯皮的去逃避责罚。

现在,瑞宣刚走进街门,便听到了小顺儿的尖锐的,多半是为求救的,哭声。他知道韵梅最讨厌这种哭声,因为这不是哭,而是呼唤祖母与太爷爷出来干涉。果然,他刚走到枣树旁,南屋里的病人已坐起来,从窗上的玻璃往外看。看到了瑞宣,老太太把他叫住:“老大!别教小顺儿的妈老打孩子呀!这些日子啦,孩子们吃也吃不着,喝也喝不着,还一个劲儿的打,受得了吗!”

瑞宣心里说:“妈妈的话跟今天小顺儿的犯错儿挨打,差不多没关系!”可是,他连连的点头,往“战场”走去。他不喜欢跟病着的母亲辩论什么。

“战场”上,韵梅还瞪着大眼睛责备小顺儿,可是小顺儿已极安全的把脸藏在太爷爷的手掌里。他仍旧哭得很厉害,表示向妈妈挑战。

祁老人一面给重孙子擦泪,一面低声嘟囔着。他只能低声的,因为第一,祖公对孙媳妇不大好意思高声的斥责;第二,他准知道孙媳妇是讲理的人,决不会错打了孩子。“好乖孩子!”他嘟囔着:“不哭啦!多么好的孩子,还打哪?真!”瑞宣听出来:假若祖母是因为这一程子的饮食差一点,所以即使孩子犯了过也不该打;太爷爷便表示“多么好的孩子”,而根本不应当责打,不管“好”孩子淘多大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