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忽然的山崩地裂,把小崔太太活埋在黑暗中。小崔没给过她任何的享受,但是他使她没至于饿死,而且的确相当的爱她。不管小崔怎样好,怎样歹吧,他是她的丈夫,教她即使在挨着饿的时候也还有盼望,有依靠。可是,小崔被砍了头。即使说小崔不是有出息的人吧,他可也没犯过任何的罪,他不偷不摸,不劫不抢。只有在发酒疯的时候,他才敢骂人打老婆,而撒酒疯并没有杀头的罪过。况且,就是在喝醉胡闹的时节,他还是爱听几句好话,只要有人给他几句好听的,他便乖乖的去睡觉啊。

她连怎么哭都不会了。她傻了。她忽然的走到绝境,而一点不知道为了什么。冤屈,愤怒,伤心,使她背过气去。马老太太,长顺,孙七和李四妈把她救活。醒过来,她只会直着眼长嚎,嚎了一阵,她的嗓子就哑了。

她楞着。楞了好久,她忽然的立起来,往外跑。她的时常被饥饿困迫的瘦身子忽然来了一股邪力气,几乎把李四妈撞倒。

“孙七,拦住她!”四大妈喊。

孙七和长顺费尽了力量,把她扯了回来。她的散开的头发一部分被泪粘在脸上,破鞋只剩了一只,咬着牙,哑着嗓子,她说:“放开我!放开!我找日本人去,一头跟他们碰死!”

孙七的近视眼早已哭红,这时候已不再流泪,而只和长顺用力揪着她的两臂。孙七动了真情。平日,他爱和小崔拌嘴瞎吵,可是在心里他的确喜爱小崔,小崔是他的朋友。

长顺的鼻子一劲儿抽纵,大的泪珠一串串的往下流。他不十分敬重小崔,但是小崔的屈死与小崔太太的可怜,使他再也阻截不住自己的泪。

李四大妈,已经哭了好几场,又重新哭起来。小崔不止是她的邻居,而也好象是她自己的儿子。在平日,小崔对她并没有孝敬过一个桃子,两个枣儿,而她永远帮助他,就是有时候她骂他,也是出于真心的爱他。她的扩大的母性之爱,对她所爱的人不索要任何酬报。她只有一个心眼,在那个心眼里她愿意看年轻的人都蹦蹦跳跳的真象个年轻的人。她万想不到一个象欢龙似的孩子会忽然死去,而把年轻轻的女人剩下作寡妇。她不晓得,也就不关心,国事;她只知道人,特别是年轻的人,应当平平安安的活着。死的本身就该诅咒,何况死的是小崔,而小崔又是被砍了头的呀!她重新哭起来。

马老太太自己就是年轻守了寡的。看到小崔太太,她想当年的自己。真的,她不象李四妈那么热烈,平日对小崔夫妇不过当作偶然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邻居,说不上友谊与亲爱。可是,寡妇与寡妇,即使是偶然的相遇,也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同情。她不肯大声的哭,而老泪不住的往外流。

不过,比较的,马老太太到底比别人都更清醒,冷静一些。她的嘴还能说话:“想法子办事呀,光哭有什么用呢!人已经死啦!”她说出实话——人已经死啦!人死是哭不活的,她知道。她的丈夫就是年轻轻的离开了她的。她知道一个寡妇应当怎样用狠心代替爱心。她若不狠心的接受命运,她早已就入了墓。

她的劝告没有任何的效果。小崔太太仿佛是发了疯,两眼直勾勾的向前看着,好象看着没有头的小崔。她依旧挣扎,要夺出臂来:“他死得屈!屈!屈!放开我!”她哑着嗓子喊,嘴唇咬出血来。

“别放开她,长顺!”马老太太着急的说。“不能再惹乱子!

连祁大爷,那么老实的人,不是也教他们抓了去吗!”这一提醒,使大家——除了小崔太太——都冷静了些。李四妈止住了哭声。孙七也不敢再高声的叫骂。长顺虽然因闯入英国府而觉得自己有点英雄气概,可是也知道他没法子去救活小崔,而且看出大家的人头都不保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掉下去。

大家都不哭不喊的,呆呆的看着小崔太太,谁也想不出办法来。小崔太太还是挣扎一会儿,歇一会儿,而后再挣扎。她越挣扎,大家的心越乱。日本人虽只杀了小崔,而把无形的刀刺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上。最后,小崔太太已经筋疲力尽,一翻白眼,又闭过气去。大家又忙成了一团。

李四爷走进来。

“哎哟!”四大妈用手拍着腿,说:“你个老东西哟,上哪儿去喽,不早点来!她都死过两回去喽!”

孙七,马老太太,和长顺,马上觉得有了主心骨——李四爷来到,什么事就都好办了。

小崔太太又睁开了眼。她已没有立起来的力量。坐在地上,看到李四爷,她双手捧着脸哭起来。

“你看着她!”李四爷命令着四大妈。老人的眼里没有一点泪,他好象下了决心不替别人难过而只给他们办事。他的善心不允许他哭,而哭只是没有办法的表示。“马老太太,孙七,长顺,都上这儿来!”他把他们领到了马老太太的屋中。“都坐下!”四爷看大家都坐下,自己才落座。“大家先别乱吵吵,得想主意办事!头一件,好歹的,咱们得给她弄一件孝衣。第二件,怎么去收尸,怎么抬埋——这都得用钱!钱由哪儿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