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乾门外北之丸的近卫兵营,此刻安静得可怕。

七月三十日先帝驾崩后,近卫兵倾营出动不歇不休地忙了近两个月,终于等到了恩准的假期。因为是将校与下士官兵们分为前后两段的轮休,所以现在营内的人员数目只有平时的一半。而这一半负责着宫城或宫家的警卫工作,因此兵营里空荡荡的。

加之与别的兵营相比,江户城城郭内的地盘原本就略狭窄不说,还挤着近卫师团司令部和两个联队。平日里的拥挤,更是把这种宁静衬托出了异样的感觉。

和榊警部在一之桥河岸道了别。虽然也开口邀他同去道场,但到底是警察官,近卫兵营的门槛儿还是高了些。

秋高气爽。近卫步兵联队的标志建筑钟塔上的钟声,仿佛是要冲破北面天空中仅有的一抹云。

穿过卫门后,近卫兵必须正对钟塔敬礼。那是因为装有钟的青铜圆顶下的三角屋顶上,嵌着一枚御纹章。

不论在哪儿,兵营的总部或者司令部的玄关有御纹章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但近卫联队的这一枚分量却不同于其他。

钟塔下是一座可以供联队行军队伍通过的拱门,再往前就是兵舍围绕下的营庭。白色大理石与红砖筑起的兵舍,映照在被时间洗涤过的绿青色铜屋顶上,不失为一种美。

尽管如此,如此的宁静还是让梶原有些意外。就算是盂兰盆节的休假期间,担任着各种侍卫勤务的近卫联队中,也没见过如此萧条的景象。简直就像是明治时代的终焉,终于姗姗来迟到了这所兵营里一样。

梶原中尉走上兵舍的台阶,朝着联队本部的事务室去了。“你小子怎么回事?闲得发慌了吗? ”事务桌上抬起一张肥硕的脸,那是一名快退休的大尉。除了他,还有几个下士官和当班的兵士,梶原没看见别的将校。“我想用一下武道场。 ”虽然是上官,但还不至于低声下气。然而就是这种说法,似乎引起了对方的不快,木村大尉挂着老花眼镜,说出来的话听着有些刺耳。“怎么着?拿着真刀过来,你小子该不会也准备切腹吧。 ”

这些从军队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老将校,在普遍年纪小的近卫联队里,算是珍稀动物一般的存在。他们虽然实务工作长经验多,但一个个都是长了腿儿的自卑感集合体,说白了就跟你说点什么,要是不埋汰你几句心里就不顺畅的小姑差不多。

“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呀,木村大尉。 ”梶原反驳道。对方要同是士官学校的前辈,他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说到底在他心里,多少还是带了一些不屑。

如此意味深长的对话,在军历不同的将校之间,几乎已经是家常便饭。熬出头的老将校们,除了不满却没有责难的意思。而年轻的士官学校派呢,则是敬意与轻视并存,用委婉的还击来对应。

木村大尉坐在背朝营庭的事务桌上,向梶原招了招手。“说是玩笑的确有些脸上无光呀,其实是因为我正在看这个。 ”大尉递出来的,是一则标题为“乃木大将御遗言”的报道。报纸上虽然列了十来条遗言,但梶原一眼就看到了第一条。

第一本人对本次自绝追随圣上而去之事诚惶诚恐,委实罪莫大焉。然明治十年之役失军旗后,即欲死得其所而不得,反蒙殊誉沐浩荡皇恩苟活至今……“相当高的觉悟啊。 ”“真是这样么。很难想象西南之战中的一次失误能让他三十五年都放不下呀。 ”“所以乃木阁下才会在找寻殉国之处的时候,错失了机会,最终选择追随先帝陛下而去嘛。这不是很了不起吗! ”

木村大尉噙着笑,凑到了梶原面前说:“你小子真是这么想的? ”“那当然。作为军人,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自绝理由吗? ”“军人若想死,地方嘛多的是。要是罪孽深重到让他背负了三十五年的地步,那何不在军旗被夺的时候当场自绝?若说是没法弃战斗指挥的责任不顾,那战斗结束后也成啊。结果呢,悠悠哉哉地又活了三十五年,位极人臣后,还让一大批军人在二百三高地送了死。 ”

“恕我直言……乃木阁下的两个儿子也战死了。 ”“那又怎样?在军队的遗族们面前,这样的结果对阁下来说反而是松了口气吧。 ”

梶原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就里,但这也不是该摆上台面的话题。他转身看向事务室的下士官们,琢磨着给他们提醒忠告下。但看他们一副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恐怕已经听木村大尉说过同样的话了吧。

“我说梶原呐。 ”

木村大尉把手搭到梶原肩上,将他引至窗边。营庭里依旧静悄悄的,只有在一处有小龙卷风刮起尘埃的角落里,一个小分队上下的兵士正在保养大炮。

“我也认为乃木阁下很了不起,但我不想看到那些如今已经没几个人知道的往事被当做理由。西南之战啊,就连我都还是个小娃娃,记忆也是模糊得很。为什么不提日俄战争的失误?要是能担起二百三高地让那么多军人送死的责任,哪怕只是一句话也好,那才真的是了不起的觉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