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七月,巴黎
女孩是最先听到有人在猛烈地砸门的,她的房间就在公寓的门边。女孩睡眼惺忪地醒来,以为是躲在地窖里的爸爸到了楼上,起初因为没带钥匙,所以轻轻地敲门,结果无人应答,便逐渐失去了耐心,而拍打起门来。但随即传来的一连串粗暴的声响,划过这个寂静的夜晚,让女孩意识到门外绝不可能是爸爸。“警察!开门!快点!”
砸门声又响起来了,这一次更剧烈,在女孩的骨髓中激起一阵阵战栗。她弟弟就睡在床边,女孩一脸惊恐。“警察!开门!快开门!”几点了?她透过窗帘向外看去,外面仍是一片漆黑。
女孩很害怕。她忽然想起不久前她偷听到的一次父母的谈话,那时夜已深沉,她的父母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门,通过门的缝隙偷偷向里看。她能听到爸爸焦虑的声音,能看到妈妈忧愁的面容。他们在用母语交谈。女孩的母语说得没有他们那么流利,但大致可以听懂。爸爸悄声说,他们往后的日子恐怕会很艰难,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勇敢面对。他提及了一些女孩从未听过的词汇,诸如“集中营”“搜捕,大规模搜捕”“凌晨的逮捕”等,女孩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些词汇是什么意思。她父亲接着低声说,只有男人才面临危险,女人和孩子们暂时安全。所以后来,他每晚都躲在地窖里。
第二天早上,爸爸向女孩解释他得在楼下睡一段时间,这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一直要持续到“情况安定下来”。“什么‘情况’?”女孩想,“什么算‘安全’?什么时候才又算‘安全’?”她很想问问“集中营”和“搜捕”是什么意思,但又怕间接承认了她偷听父母的谈话,便不敢再问了。
“开门!警察!”
“警察已经发现地窖里的爸爸了吗?”女孩问自己,“所以他们才会来这里。他们会把爸爸带到他曾在午夜提及的地方吗?那座远在千里之外的‘集中营’?”
女孩光着脚,飞快地跑到走廊尽头的妈妈的卧室里。她刚把手放到妈妈的肩膀上,妈妈就醒了。
“是警察,妈妈。”女孩悄声说,“他们在砸门。”
女孩的妈妈迅速从被子里起来,撩开眼前的发丝。女孩觉得此刻妈妈疲惫又苍老,完全不像是个只有三十岁的女人。
“他们会把爸爸带走吗?”女孩抓着妈妈的手问,“他们是冲着他来的吗?”
妈妈没有回答。门外走廊上的声响更大了。妈妈迅速披上睡袍,牵着女孩的手走向门口。妈妈的手心就跟孩子的手心一样,温热而潮湿。
“什么事?”妈妈怯生生地问,但并没有打开门。
外面是个男人的声音,叫出了妈妈的名字。
“是的,先生,我就是。”妈妈说,她的声音坚定有力。
“开门,快点!我们是警察!”
妈妈用手护着喉咙,女孩察觉到妈妈的脸很苍白,全身僵硬,难以动弹。妈妈的脸上浮现出女孩从未见过的惊恐。
门外的人又动手拍打起门来。妈妈颤抖着手笨拙地打开了门。女孩忽然向后退缩,她以为会看到穿着灰绿色制服的德国人。
门外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警察,披着深蓝色的及膝披肩,戴着一顶圆形的警帽;另一个套着米黄色的雨衣,手里拿着一份名单。他又一次说出了妈妈的名字,也说出了爸爸的名字。他操着一口纯正的法语,所以我们是安全的。女孩想。既然他们是法国人而非德国人,我们就不会有危险;既然他们是法国人,就不会伤害我们。
妈妈把女孩拉近了一些。她可以隔着睡袍感受到妈妈的心跳,她真想一把推开妈妈,让妈妈昂首挺胸地与那些男人对视。她不想妈妈这样畏畏缩缩、瑟瑟发抖,不想让妈妈的心跳快得像一只受惊的动物。她想让妈妈勇敢起来。
“我的丈夫……不在这里。”妈妈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不知道。”
穿着米黄色雨衣的男人一脚跨进了公寓。
“快点,女士,你只有十分钟了。把你的衣物打点好,够几天穿的就行。”
妈妈一动不动,盯着那个警察,而他只是站在门廊上,背靠着门,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妈妈伸手去拉他深蓝色的袖子。
“先生,求求你——”妈妈开口说。
警察转过身去,甩开妈妈的手。他的眼神坚硬而又冷漠。
“你听到了!你得跟我们一起走,你的女儿也一样。照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