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一个遥远的地方
彻夜,毒气从绿色沼泽地飘来。甜丝丝的腐烂气味在我们的小屋中弥漫。这里的铁质器械一夜之间就会生锈。篱笆在潮湿霉菌的侵蚀下腐烂。霉菌腐蚀着墙壁。稻草还有干草因潮湿而变黑,好像遭受过火焚。一群群蚊子四处纷飞,我们的家里尽是苍蝇和爬虫。就连土壤也汩汩冒泡。木蛀虫、飞蛾和蠹虫咬坏了家具、木栅栏和房顶。孩子们整个夏天都会生病,长疖子、湿疹和坏疽。老人们死于气管萎缩。甚至连活人身上也散发着腐臭。这里的许多人都有身体缺陷,遭受甲状腺肿大、精神缺陷、四肢畸形、面部痉挛、流口水的痛苦,原因在于他们近亲生育:哥哥和妹妹、儿子和母亲、父亲和女儿交媾。
二十年前,抑或二十五年前,不发达地区办事处派我来到此处。我每天黄昏时分出门向沼泽喷洒消毒剂;我把奎宁、石炭酸、硫磺、皮肤软膏和抗寄生物药物分配给疑虑重重的本地人;我鼓励他们采取卫生而节制的生活方式,为他们分发漂白粉和杀虫剂。我依然坚守岗位,等待有人,也许是某个性格比我强悍的年轻人,来接替我。
与此同时,我担任药剂师、老师、文书、仲裁人、护士、档案保管员、中间人和斡旋者等。他们见到我仍脱帽,抱在胸前表示尊敬,鞠躬,脚擦地后退,露出狡黠、看不到牙齿的微笑,用第三人称来称呼我。我愈发博取他们的欢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们没有价值的信仰予以通融,忽略他们厚颜无耻的怪相,容忍他们的体味儿和口臭,对蔓延整个村子的无道荒淫予以宽容。我得承认,我手上的权力已基本丧失。我的管理机构正走下坡路。我只有通过耍花招、甜言蜜语、必要时撒谎、含沙射影的威胁和小恩小惠来施加所剩不多的影响。我需要做的只是延长一点逗留的时间,直至接替我的人到来。然后我将永远离开这个地方,或者我可以找间空房子,给自己找个健壮的村姑,安居乐业。
二十五年前,或者更早之前,我还没来这里。地区总督有一次来访此处,身边跟着一大堆随员。他停留了一两个小时,命令将河水改道,以终结有害的沼泽。陪同总督前来的有官员、秘书、测量员、宗教界人士、一位法律顾问、一名歌星、一位官方历史学家、一两位知识分子、一位占星家以及十六个特工处的代表。总督口授命令:挖土、改道、使之干涸、翻土、清淤、投入、移开、改良,揭开新的一页。
但自那时起什么都没有发生。
有人说在那边,在河道的那边,在森林和山脉的那边,相继几任总督接替了他的位置:一任被罢免,一任被击败,还有一任失宠,第四任遭到了暗杀,第五任锒铛入狱,第六任变节,第七任逃之夭夭或者长眠不醒。这里的一切一如既往:老人和婴童继续死亡,年轻人早衰。如果我的谨慎统计值得信赖的话,村里人口日渐减少。根据我绘制并挂在床头的图表,到本世纪中叶,这里将一个人也不剩。只有昆虫和爬虫。
实际上,这里出生的孩子非常多,但是多数孩子在婴儿期就会夭折,几乎无人为之伤心。小伙子们逃向北方。姑娘们在淤泥里种植甜菜根和土豆。她们十二岁就开始怀孕生子,二十岁之前就变得惨不忍睹了。有时疯狂的欲望会将全村人卷入。大家借着湿木篝火的光亮度过一个荒淫之夜。他们犯下无耻的罪行:老人和孩子、女人和残疾人、人与兽。我无法传达细节,因为在这些夜晚,我躲在自己居住的义诊所里,睡觉时把装满子弹的手枪放在枕头下,以防他们打什么鬼主意。
可这样的夜晚并不常见。第二天,他们睡到中午时分,头昏脑涨,睡眼惺忪,再次顺从地嘎吱嘎吱地走回烂泥地里,直至夜幕降临。白天酷热难耐。傲慢无礼的跳蚤有硬币那么大,朝我们猛扑过来,咬人时发出令人作呕、具有穿透力的短促尖叫。他们在烂泥地里干的活似乎让人劳累至极。从湿软的淤泥里费力拔出的甜菜根和土豆近乎全部腐烂,但他们要么生吃,要么将其做成臭烘烘的流食。掘墓人的两个大儿子逃到山区,加入了走私团伙。他们的老婆、孩子搬进他弟弟的小屋,他是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
至于掘墓人本人,他沉默寡言,身板结实,驼背,决定不能就这样在沉默中度日。但是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就在全然的沉默中流逝,如此经年。然后有一天,掘墓人也搬去和他的小儿子同住了。越来越多的孩子在那里出生,无人知道谁是逃亡在外的两兄弟的后代。两兄弟夜里有时会在村里待上一两个小时;无人知道谁是他们年轻兄弟的种,谁是掘墓人或他的老父亲的根。不管真相如何,多数婴儿出生数月就会死去。其他的男人夜间也会在那里出没,也有头脑简单的女人找落脚之处,或找男人,或找避难所,或找婴儿,或找吃的。三份紧急备忘录尚未得到现任总督的回复。备忘录一个比一个紧急,发送时间相隔甚短,对道德风气的堕落予以警示,要求总督立即干预。我就是这些备忘录义愤填膺的起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