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序曲,春天 2
记得我们搬到这里的第一个三月,天气寒冷,春耕开始得晚一些。刚搬来的前几年的某些时刻我至今无法忘怀:那些说过的话、那些度过的日子、那些目睹的事情,都那么刻骨铭心。生活平静如水,但平淡之中总有些事情会永远地铭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其实,第一个春天与后来的那些春天几乎没什么不同,但那个春天却是那么意义非凡。
凯琳总是抱怨天气太过阴冷,家里不够暖和,但留在我记忆中的却是,封斋节结束前的某一天,我们因为害怕压坏了矢车菊而小心翼翼地躺在绿意新染的草地上,感受着丝丝缕缕钻进鼻孔的早春气息。那天,小山笼罩在灰白的烟绿色氤氲中,而周遭植物的各种色彩相互碰撞又相互融合——野生酸苹果树的红色枝条隐没在淡紫色的树荫里,苹果树的树皮泛着鲜红和金黄。我们走到牲口棚边,就是那个房梁倾斜、灰木瓦苫顶的破败牲口棚,老旧低矮得就好像是土地上隆起的小土包。我们在牲口棚朝南的墙边吃了午餐。牲口棚的墙被春日的阳光晒得暖暖的,旁边的树都像被水洗过一样的蓝,这时连凯琳也不像以往那么挑剔怪异了。父亲有太多的活儿要干,没有时间和我们一起共进午餐。养家糊口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稍有怠惰,积攒下的农活就会让他在梦里也不得安生,在梦里也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苦干。母亲那天也没有和我们一起吃饭,她在等父亲一起吃,也许他们也希望独处一会儿,希望能够躲开孩子们的目光,不必担心他们的谈话中又有哪一句会被哪个孩子揪住不放。对他们来说,这样独处的机会哪怕就只有一顿饭的光景也好啊。
我们坐在小山上,看着一只知更鸟穿过林间,掠过篱桩,看着田地尽头小溪的流淌,看着沿溪生长的枫树向水面伸展着枝条。野生酸苹果树的枝桠上落着一只伯劳鸟,凯琳说这种鸟是残忍的生物,因为他们会把田鼠和鸟儿钉在刺槐的尖刺上,让它们的爪子僵直地支开。其实,我并不觉得它们有什么残忍——自然法则而已。我倒觉得凯琳和这种鸟有些相似呢,只是,我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来而已。
“爸爸的生日就要到了,”茉儿说道,“他就要五十七岁了。我觉得我们该办个派对——还该准备礼物。”她慢慢地站起身,由于刚刚吃过午餐,小小的身子在暖暖的阳光里显得有些懒懒的,摇摇晃晃的。但她站在我们面前,圆圆的脸蛋上写满庄重。
“你有钱吗?”凯琳问道。“我倒是有点钱,不过你没有。我已经买了把小刀,准备送给他。”
我看着凯琳,微微有些嫉妒——“你哪儿来的钱?”我问道。我根本就不记得有人要过生日了,也没有想到还要送什么礼物,这让我有些气恼。
“是我的钱,玛格丽特。我赚的!”凯琳嚷道,“我就知道你觉得我是偷的或是借的!”她站起身,定定地俯视着我。她又长又瘦的脸面色晦暗,我想她乐意让我怀疑她——她就是喜欢这种感觉,鬼鬼祟祟的感觉。我在地上挖了个小洞,埋了一粒蒲公英的种子,我感到有些尴尬,又有些怕她。“我就是好奇,”我说道,“因为大家都没有钱。”
凯琳像鹤一样挺直了身体。每当激动或是觉得自己有理的时候,她的眼睛都会一眨一眨的。“你原本就该闭上你的嘴。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她惯常垂着的眼睑忽然睁得大大的。她简直就是个“常有理”。
茉儿拍了拍胖胖的小手。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又焦虑、又不安,比看见蛇或是鬼都害怕。“我们该回去了,”她说道,“不然就来不及洗碗了。”
凯琳看起来很生气,她有些挑衅地说道,“那又怎么样?谁会在意?我现在就是不想回去!”她瘦削的双手不停地撕扯着嫩枝。
“凯琳,”我像个自负的傻瓜似的说道,“不是我们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得到的。”
“那你早干嘛了?”凯琳嘲讽道。
我无话可说。我不敢再探究小刀的事了。一切都无法改变了,那个下午也好像突然变得冷飕飕的……茉儿已经向山下跑去了。她总是惦记母亲一个人会太过辛苦,也总是会第一个跑去帮忙。即便是小的时候,她的心里也一定有一种东西,引导着她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走向一片光明。而我,那个时候就企望,企望我的内心深处也有着那样一种东西,可以引导我在一条大路上坚定地走下去,而不是慌忙迷乱、误闯误撞。其实,直到现在,我仍在企望,企望不再犹疑、不再彷徨。不过,那时的我,即便有点看不起自己,大地在我的眼里依然美丽,上苍也不曾因为我的不够高尚而显得吝啬,而是像善待比我纯善两倍的茉儿一样善待着我。这似乎有些不公平,有些不可思议,也许将来,老天会自有公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