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序曲,春天 6
在我们到来后第十年的那个三月,铅灰色的乌云压得很低,寒冷的风从西边刮来,果园发生野火后白色的灰烬被吹得四散。但是,自从二月一号之后就没有下过雨。“今年也许会不同,”我想,“我们和大家一样,已经挣扎了太久,祈祷了太久,苦日子快些结束吧。”债务却依然像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的泥沼,一年又一年,我们在这片多石的土地上洒尽了汗水,受尽了折磨,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劳动成果被它无情地吞噬,一切苦难又悄悄地重新来过。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这一年一定会有所改观,不会再像之前一样让我们在季节的更替中无望地等待。我们在希望的浓雾中已经跋涉了太久。
为了让我们能摆脱债务,父亲一直在拼命劳作,丝毫不理会他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他希望能给予我们安全感,希望我们不再遭受他经历过的恐惧和迷惑。他希望能有时间看看周围的景色,安安静静地待会儿。他深爱着这片土地,他以这片土地为傲,因为这是他的土地,因为它对于我们的意义。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我和茉儿不一样,一直都不一样。对我们来说,土地本身就充满了美丽,能带给我们狂喜,能治愈我们的伤痛(这么说似乎有些夸张,稍嫌空泛),但是,我们就是莫名地爱着它。那个时候,这片土地就是父亲生活的全部。它承载着他的抱负、他的希望,他的一切都寄托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繁重的劳作,对收益寥寥的抱怨是父亲对我们表达爱的唯一方式。我从未怀疑过这种爱。
在某些地方,父亲和凯琳很像,因为他们都无法体会空想的魅力,无法欣赏一片叶子带来的阴凉,现在等我们比他当时年长时,我们才明白,年轻的我们,无法理解他肩上担子的沉重,无法明了他心中恐惧的分量,这份责任、这种彷徨让他不惜牺牲我们的幸福也要去追求某种安全感。有时我觉得,如果他有个儿子,而不是每天只能听到女孩子的叽叽喳喳,也许他会更温和一些,更耐心一些。与世隔绝的寂寞生活,无需高墙,就可以让一切变得黑暗。后来我们也不再多说话了,但前几年我们的确像一群珍珠鸡一样叽叽咕咕个不停。婆婆妈妈家长里短让他愤怒不已,“闭嘴!”他喊道,“闭嘴!别管人家的事!”有时我们会因此有些恨他。他觉得我们会对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土地上劳作却毫无收获而心怀怨怼,其实,我们从未怨过,相反,我们在这片古老、粗粝、充满野趣的土地上很是快乐。母亲从未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心里也没有怨过。她想要的就是,父亲在哪儿,她就在哪儿,伊甸园也好,地狱也罢,全都无所谓。可是,父亲从不是心思细腻的人,他从来不理解我们的心。
似乎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改天换地。一切仅够维持生活——能吃饱,能思考,除了季节的更替、思绪的飞转之外,一切都交给了抵押贷款。生活如此单调,一点点小事都能够让我们感受到幸福——多一点点休息的时间,多一点点的钱。我们体会了苦难,也感悟了生活。生活的重担带给了我们苦涩的味道。咸咸的汗水的味道。
这一年的春天慢慢地潜入,又如潮水般慢慢退去。蕨类植物伸开了绿色的巴掌,曼德拉草疯长,像草地上撑起的一朵朵小蘑菇伞。有时我真的厌倦了每天累得像狗一样的生活,情愿把自己钉在刺槐的尖刺上,让伯劳鸟把我处理了算了。这么劳累,到头来又能得到什么?希望无休止地破灭……愿望得不到实现……四点钟起床,冰冷灰色的早晨……奶牛和黑暗……盛奶的桶里满载着昏黄的灯光……寒风凛冽的日子……像红色的泥土块儿一样沉闷……永远都做不完的饭……桶边儿上那酸溜溜的味道……父亲每天被汗水浸透的灰色衬衫……一切都没有答案,答案仅仅在遗忘中。
但是,有时,日子还是暖的。春的气息先是在空气中酝酿,然后万物勃发。榆树绿得像烟,或者像是干硬的酵母菌团上落着的灰尘。野姜的根部还紧紧地包着,但却渐渐透出银绿。我在深谷中发现了一条噬鱼蛇,充满仇恨地盘着身子,任由冰冷的春水冲刷身体,一遍又一遍,直到看着它的我都要冻僵了。地面是坚硬的。植物顽强地冲破了土地的硬壳,虽然仿佛累弯了腰。父亲开始犁地,这一年又向树林的更深处开垦了几英亩。野福禄考都已经被父亲铲除,准备种上玉米。面对这样的现实,说什么都没有用。甚至茉儿也变得少言寡语了。有四棵树倒了,两棵橡树,两棵梧桐。橡树有一种奇特的树油的气味。今年估计桃树没有收成了,只有一两个树枝上稀稀落落开了些花,苹果树和梨树却花繁叶茂。“好年景,”我们都这样说,“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我怀疑世上是否能够有人能这么确定地说这说那,反正农夫不能。)再有一个好年景,这片土地就又属于我们了。我都能够想象,摆脱了债务负担,生活会是多么自由,多么美妙。但是,那个时候,我们也仅仅能够抱有希望,甚至都不敢有信念——更不用说坚强而执着的信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