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序曲,春天 18

……那些我早已经知道的事实变得越来越清晰了,但还没有引起我思想上的高度重视。我想我最初知道这个事实,并不是经由言语,而是有时看到格兰特没有全心戒备时的样子。格兰特不像父亲那么简单。也不是把爱和恨都溢于言表的人。我喜欢他这种个性,但有时也会摸不着头脑,因为我还不大适应和把想法都埋在心里的人相处,虽然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茉儿那个时候感觉如何,我不得而知。除了平常闲聊,我们从未直接或公开地谈论过他。有时她会用略带嘲讽的语气简短地评论一下凯琳,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姿态,不带些许恶意……我们曾看见他们两个站在格兰特给母亲挖来的蛇根木前面。自从这些植物入住我们家以来,凯琳每天都会在格兰特挤奶的时候给它们浇水,这时茉儿会看着我,微笑。我们能够听见凯琳的尖声大笑,能看见格兰特低着头,对着她兴奋的脸微笑。这些蕨类植物死了的时候,我暗自高兴,因为不用再观看每天晚上凯琳窜来窜去假意照顾它们的闹剧了。看着别人故意装傻,简直就是一种折磨。(看着她大量地给这些植物浇水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格兰特为了讨母亲的欢心还真是煞费苦心,从深谷的树林里把它挖来。它死了时我们并没有告诉他,是茉儿说的。她指着那个干巴巴的东西,好像说了“干草”之类的话。格兰特笑了,古铜色的脸上也泛起了红色。他出去想再挖一棵,但再也没能找到。“他干嘛总是要把东西拔起来,再移过来啊?”茉儿问我,“他为什么就不能让它们在原来的地方好好生长?他不这么搞破坏,死的植物都已经不少了。”

其实,在某些方面,凯琳也一样。早上,他们在铡草时,凯琳常常会三番两次地出去提水。有一次我提出帮她提,因为她看起来很累了,我想也许她希望我换换她,但是她像只山猫一样瞪着我,差点儿就吼了出来。“你以前从来不干,”她说,“你现在想干嘛?”她狠狠地瞪着我,突然大笑起来……恨是最没用的情感。我对自己说:我们没有时间怨恨;那是种盲目的、糟糕的浪费——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凯琳想得到格兰特,比以前她渴望染指过的任何事情都想。我猜,也许是因为他就在眼前吧。但是她喜欢的并不是真正的格兰特,因为她从不了解他的内心。她让我想起那些漫无目的的毒藤,在找到可以攀爬的枝干之前,肆意蔓延。

那时,我没有再和她争执——毕竟,其他的事情她也干不了——我继续往草莓地走去。阳光照在肩膀上,热得像着了火的毯子,但是风却是冷飕飕的。大地干裂,布满了毛茛属植物。这块草莓田已经很薄了,只结了很少几颗草莓。它们很难蓄根,每年都需要重栽。我有些疲惫,但还是嗅到了草的甜香——一股干草的味道,却隐含生机。我记得几年前,曾坐在七叶树下的石块上,黄色的花淅淅沥沥地落下,覆盖着下面的蚁穴。我不知道,此刻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只是记得,什么都不用做,就是坐在那里,休息一下自己肿胀的双脚,不再为任何事情担忧,那种感觉是多么的美好。以前我也疲惫,但是从没有今年春天这种感觉:这种疲惫不是由于日复一日的单调劳作,也不是因为压在肩上心头的重担——我多希望,我能够年轻十岁,或者年长十岁!如果我年轻十岁,它们根本不会存在;如果年长十岁——我应该已经学会如何承受。我多希望能有个可以倾诉的人。如果说出来,它就不会如此沉重。但是,我的身边,却没有可以吐露心曲的人,虽然我还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虽然我知道他们心如明镜,我知道他们在看着我。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但是,好心却是一种酸楚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