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5

还不到七月份,有一半的玉米都死掉了,像易碎的纸一样在田野里随风摆动。草场干枯成了煤渣状。有一次我在林子里摔倒了,干树叶的碎屑像尘土一样飞了起来。牛奶的产量也大不如前了。我们又一次听说,价格上涨了,但是父亲并没有从售卖牛奶和奶牛中赚到钱,因为几乎所有的农庄都在卖牛。小溪已经变成了干涸的岩石河床,灼热的石头往空气中散发着热气。池塘也变成了裂着大口子的大坑。小牛们又热又渴,在牧场里哀鸣,但是也只能等到傍晚才能喝到水。我们不得不从三英里外的池塘往回拉水,马儿们也都累得不行了,即便我们从拉姆齐家借到了骡子给马儿休息的时间也无济于事。我想,等一切都死亡了之后,希望就会到来,因为希望是不死的。也许,池塘会被重新灌满……草场也会因雨水的到来重新焕发生机……储水池也会重新深不见底……但是伴随着希望而来的却是痛苦的折磨。

茉儿好像对这滚滚热浪毫不介怀。她和格兰特还有父亲一起在田地里劳作,皮肤都晒成了深棕色。我注意到,她那些天有些沉默。对她,我不像对待凯琳那样采取厌恶又无视的态度,而是有些为她担忧。是出自一种恐惧和责任。她在试图回避格兰特,和他讲话时,也是欲言又止但却假装直爽坦白的样子。我很同情格兰特,不知道他有没有明白,只有在祛除一切怀疑之后,耐心才有用。他从不抱怨,有时我希望他能多说几句话,喊出来或是骂骂人什么的。他的沉默就好像阻挡洪水的高墙。

因为我自己的个性安静沉闷,所以能比其他人更关注他,有时,甚至在谈话中,他会忽然变得疏离遥远,完全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和我们相隔好几年的岁月。他总是很友善,和我们开玩笑,称赞食物的美味,有时还会问些特殊的问题——比如饭团或是肉馅油煎饼的做法。但是,即便我们日复一日地和他相处,和他分享日常生活的琐琐碎碎,他好像还是那么遥远,那么庄重,他身上有种我热爱的高贵气质。

一切都是那么突如其来,毫无理由,毫无知觉,我突然感到,母亲和格兰特骨子里有着某种高傲。不是自大,也不是自命清高。绝不是。而是一种对人类精神的尊严的信仰。我无法用词语来表达。因为这种信仰不会被几个字母禁锢,也不能向孩子们解释清楚。我只是知道,它就在那儿,赋予了他们高于常人的气质,我想,是那种气质让他们即使犯了错误,也不会显得卑微或可笑。

有一段时间,我们的活儿没那么多了,主要是因为园子里大多数植物都干死了,土地变得很坚硬,没有办法耕种。晚上的时候,天热得睡不着,又太黑没有办法看书或干活,于是我们就坐在外面聊天。其实,即便光线够,我们也没有什么新东西可读。茉儿从来不抱怨,只是反复看旧书,假装第四次读比第三次有了更多的体会。只有一次,我听到她终于爆发了。她把几本油渍斑斑的关于独立战争史的旧书扔到一边。“我的天啊!”她说,“为什么我们不能找几本写于先知们死后的书看看啊!找些不只是讲亚当的书看看。我想知道现在人们都在说什么!”

“我想,说的都是同样的意思,”母亲说,“也许现在只是换了种说法而已。”

“新说法可能会有益啊。”茉儿当时回答说。那个时候,我感觉,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厌倦,没有再拿起书,也没有微笑。“上帝或是其他什么力量把我塞进了标记着‘最小’的盒子里,我们这样勉强地活着有什么意义!我们又不能像木耳一样,在阴暗中生长。如果总是这样,我——”她没有说完,只是坐在那里,无助地用手指鼓点般的敲击着桌子。毕竟,她知道,发脾气是没什么用的。

那些坐在黑暗里聊天的夜晚,她试图让格兰特给我们讲他知道的,或听说、或读过、或看到的一切。“那个地方什么样?”她会问他,“他们怎么说?他们读什么书?……那个人赢了,他们为什么不给他奖励?就是因为他的名字不重要吗?他的名字!太奇怪了,真难以理解……那,他怎么说?他表情怎样?人怎么能够忍受那种不公平?‘努力承受,默默承受,坚定承受’,你说说!不行!绝对不行!男人应该咆哮,不应该忍受,不应该装聋作哑!……喂,那个时刻到来时他们穿什么?不能带颜色?不能戴披肩?黑色?只能黑色?能买得起红色的话谁还穿黑色啊?老天爷,也许还是没钱好!也许当个挤奶工就好!……他们吃什么,怎么吃?他们有肉吗?鱼,还是什么?你不记得了?你都忘记他们吃什么了?你简直比没头没尾的书都糟糕。人应该过目不忘才好啊。应该像海绵吸水一样吸取知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