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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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安睡着,从来没人来打扰它的清梦。白天和黑夜轮流在它的上空消逝。夏天的太阳晒在它身上,冬天的雨水打在它身上。森林里的树木都是千年古木,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爬上山冈,侵入平原,消失在茫茫的天涯。它像一片海洋,还没经人探测过,紧锁着自己的谜。它像一个处女,情窦未开,心里还没有过情欲。尽管都是千年古木,这森林还是像一个处女,可爱、明媚、年轻。它神秘得很,像一个从没给人占有过的女人的肉体,如今可也给人一往情深地想望着了。

在阳光明媚的早晨,森林里传来鸟儿的啁啾声。夏天,燕子在树顶上飞过,猴子成群结队地在树上爬上爬下,发狂似的在树枝间跳来蹦去,每当风息全无的夜晚,猫头鹰在黄色的月光里叫。它们的叫声可并不暗示将有灾祸临头,因为当时人类还没来到这座大森林。种类多得数不清的蛇,无声无息地在干枯的落叶堆里游来游去,每逢起风的夜晚,美洲豹可怕地嗥叫着。

这座古树组成的森林安睡着,由森林里的沼地、纠缠的藤蔓和刺人的荆棘,在它安息的时候,保卫着它。

人们面对着这座森林,面对着这个谜,恐惧涌上了心头。他们穿过泥沼,跨过溪流,开辟了一条小径,在有一天下午,来到这里,面对着这座原始森林,不禁给吓得愣住啦。夜降临了,带来了满天的乌云,眼看快下六月的阵雨了,于是破天荒第一回,猫头鹰的叫声变成了灾祸的预兆。这阵怪叫,响遍了森林,惊醒了野兽,于是,蛇嘶嘶地叫起来,美洲豹躲在隐蔽的洞里嗥叫着,燕子从树枝上掉下来,摔死了,猴子拔脚就逃。等到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一个个鬼怪都醒过来了。事实上,它们是跟踪着这帮带着斧头和镰刀的人一起来的——要不,它们也许是从洪荒时期以来就住在这森林里的吧?这一晚,它们都醒了过来:人狼、妖魔、神父的母骡和喷火公牛波伊·塔塔[21]。

大伙儿吓得挤在一起,因为这座森林唤起了一种敬畏心,叫人觉得好像是站在神的面前一样。这儿没有小径,只有野兽和鬼怪。因此大家都停了下来,心里怀着恐惧。

暴风雨发作了,闪电劈开天空,雷声隆隆作响,好像那些森林之神,感受到了人类带来的威胁,在咬牙切齿地咆哮。闪电的光芒,时不时把森林照得雪亮,可是人们一眼望出去,只看得见暗绿色的树干,他们一面还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种种声音,那是东窜西逃的蛇的嘶叫,惊慌失措的美洲豹的狂嗥,在这蛮荒地带东奔西走的鬼影的可怕的号叫。没问题,那团在高高的树顶上飞舞着的火焰,准是从波伊·塔塔的鼻孔里喷出来的。还有他们听见的蹄声呢,要不是那神父的母骡在矮树丛里奔跑,又是什么呢?这母骡本来是个美丽的姑娘,因为有一回情欲冲动,献身给一个教士,破了他的清规,才变成母骡的。他们不再听到美洲豹的嗥叫了。这会儿是人狼在令人厌恶地叫喊了,这人狼是头半狼半人的畜生,长着巨大的爪子,因为一个母亲诅咒了它,才把它弄得神经错乱。那独臂独腿的卡波拉妖跳着阴森森的魔舞,被劈成两半的脸上堆着狞笑。人们的心里怀着恐惧。

雨来了,倾盆大雨,好像又一次大洪水来临了。这儿的一切都让人想起世界的起源。这座无路可通、神秘莫测的森林,像时间一般古老,像春天一般年轻,在人们心目中,成了最可怕的幽灵的住宅,是人狼和妖魔的家和避难所。他们认为,这座巨大无比的森林是个不可思议的谜。站在它的脚下,他们显得多么渺小,真像一群受了惊的小动物!森林深处传来种种怪叫。然而,最可怕的还得数头顶上那片漆黑的天空,当暴风雨拼命发作的时候,那儿竟没有一颗星星,用星光来欢迎这批刚到的客人。

这批人是从海外别的地方来的,那儿从前也有过别的森林。这些森林如今已经给砍掉,给征服,给火焰烧成平地,中间贯穿着大路,在那儿,美洲豹消失了踪影,蛇也越来越少了。在这儿,他们又面对着一座原始森林,一片至今人迹未到的丛林,里面没有一条道路,头顶上,那雷云密布的天空里,没有一颗星星。在他们那遥远的家乡,每逢月光明亮的夜晚,老大娘们爱讲些阴森森的鬼故事。她们说,在人间某个偏僻的角落里,可是谁也不知道究竟在哪儿,即使那些走遍天涯海角的旅人,那些在内地道路上来来往往宣讲预言的人,也都不知道——在某个地方,在一片遥远的土地上,有着妖魔鬼怪的住所。老大娘们是凭着上了年纪的人的智慧和经验这么说的。

于是,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在这森林边上,人们冷不防地找到了这个妖魔鬼怪居住的人间怪地。在这儿纠缠着的草莽里,在蔓生的藤萝丛里,那批受人诅咒而变成怪兽的生物,跟剧毒的眼镜蛇、凶猛的美洲豹、报凶信的猫头鹰待在一起,它们干了恶事,如今可受到恶报了。正是在这里,每逢没有月亮的夜晚,它们出发到大路边,躲起身来,等待归途上的旅人,来吓唬他们。因此,这会儿,在这狂风暴雨里,大伙儿都站住了,觉得自己真渺小得很,站住了倾听森林里传来的一声声叫人泄气的鬼啸。当闪电停止的时候,他们看见一张张喷着火焰的嘴,有时候,还看见卡波拉妖在跳着可怕的魔舞,面相说不出的狰狞可怕。森林啊!它不是谜,不是危险,也不是威胁。它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