狛犬
门仓修造在烧洗澡水。
他弯下修长的腿蹲在灶口,灵巧地使用崭新的涩皮团扇与吹火竹管,而他的穿着怎么看都与生火烧水不搭界。三件套西装是不久前才从银座的英国屋送来的,领带与镶有晶亮宝石的袖扣,也是他为这天特地挑选的配件。
“社长。”
用人大友一再拉开浴室的门表示他来烧水就好,但门仓每次都摇手说不用。
“我想自己烧洗澡水。”
那家伙就要回来了。好友水田仙吉在暌违三年后,终于要从四国的高松回到东京。这是消除长途旅行疲劳的第一次泡澡,无论如何他都想亲自烧洗澡水。过去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除锈剂烧热的气味变得刺鼻。那是崭新的铁皮烟囱第一次冒出热烟时的气味。崭新的不只有烟囱,还有从桧木浴槽到淋浴间的木板垫子里散发出来的新木头的香气。
门仓是门仓金属公司的社长。年纪正逢后厄(1)的四十三岁,但他不仅没有灾厄缠身,最近更趁着铝制品热销,急速扩大规模,员工也超过三百人,生意相当兴隆。虽然报纸上不停嚷着缩减军备,但中国与欧洲都可能爆发战争,军用品生意前景大好似乎是一般人的普遍看法。虽然光是坐着也有订单自动上门,但这半个月以来,门仓却无心在工作上头。
水田仙吉报出的公司住宅津贴金额是每个月三十元,必须在这个价钱之内寻找合适的租屋。要是再多五元就好了,但仙吉与门仓不同,仙吉从中等制药公司的外县市分店店长荣升总公司部长,他得靠微薄的月薪过日子,不敢奢求太高。门仓看了好多户,最后决定租下离自己家很近的白金三光町。仙吉一家对房子的格局一无所知。两人二十几年的交情,仙吉每次自外县市调回东京时,皆由门仓代为找房子。仙吉很安心地全权委托给他。
找到房子后,接下来才是门仓最大的乐趣。先送大盒点心向房东打招呼;更换榻榻米是房东出资,但在种树、修剪树篱方面,门仓毫不客气地砸下大钱;他也让帮佣的大友夫妇打起精神,帮忙准备厨房的木头清洁剂和眼下所需的家庭用品,万一水田家托运的行李晚到,一两天之内也不会不方便。
门仓检查肥皂与浴巾,喝问大友厕所有没有准备卫生纸时,卖鱼的来了,是门仓订的庆祝仙吉升职的鲷鱼。门仓看看手表。这时水田一家应该已从东京车站上了出租车。这次该以什么方式迎接他们呢?对门仓而言,这三年好像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而存在的。
发现“水田仙吉”这个门牌的,是仙吉的妻子多美。
他们依照地图所示,在看到产婆招牌的地方下了出租车,当带头的仙吉领着多美、十八岁的女儿聪子和略微落后的仙吉之父初太郎,各自拎着行李箱与藤箱走进巷子时,多美发现了门牌。或许是累了,多美在火车上看起来慵懒无力,这时候眼睛却特别尖。
“老公,你看。”
仙吉与门仓同年。门仓是个被形容为像西洋版歌舞伎演员羽左卫门一样的美男子,据说他若走在银座街头,每个女人都会回头。而仙吉,却是没有任何女人会回头一顾的男人。或许是想给不起眼的外表加点分量,他留了小胡子,因此看起来特别道貌岸然。
“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干吗挂这么大的门牌?”
高兴时反而表现怒气是仙吉的习惯。
“以三十元房租的标准而言,这房子挺好的嘛。”
“是那家伙找的房子,当然不会错。”
玄关旁边是巨大的木莲树,枝头隆起两三个花蕾,露出暗紫色的光亮花舌。木莲花一开,樱花就会跟着绽放,进入赏花季节,不过,东京的风比高松冷。聪子缩起脖子。
仙吉与多美在玄关前等候。聪子想起了六年前的事。父亲从仙台调至东京的总公司,像今天一样委托门仓叔叔代为租屋。当时,一家四口一抵达,玄关门忽然打开。门仓叔叔就像是躲猫猫的小孩猛然出现,以笑脸迎接他们。“这次也会如此吗?”她这么问仙吉。
“对呀。进到屋里一看,火盆已生了火,榻榻米上排放着坐垫,洗澡水烧得正热。他就是想看我们吃惊的神情。”仙吉像在说自己的事迹般得意扬扬。
“难怪门仓先生不到车站接我们。”多美也应声附和,但门仓并未出现。
仙吉的手一碰到玄关门,门就滑开了。
屋内正如仙吉所言。
崭新的榻榻米。才刚重新贴过、仿佛还散发糨糊味的纸拉门内,放着燃烧炭火的瓷火盆。铁壶架在火上,泡茶的用具一应俱全。炭盆里有木炭,房间角落里堆着新坐垫。
仙吉凝视着壁龛里放的竹篮。鲷鱼、龙虾、海螺排放在竹叶上,旁边是挂着“祝贺升职”贺卡的一升装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