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三

在与尼科利教授见面一周后,马蒂亚再次来到他的办公室。教授从敲门声中就能判断是他来了,这件事让教授感到心烦意乱。看着马蒂亚走进来,教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要这个男孩一说出“有些问题我还不明白”或“我想请您为我讲讲这些步骤”之类的话,他就准备向他发一通火。如果我够坚决的话,尼科利心想,或许还能脱身。

马蒂亚问了一声“我可以进来吗”,眼睛根本没有看教授的脸,他把教授借给他研究的那篇文章放在了书桌边上。尼科利拿起文章,一沓夹在里面的稿纸从他手上滑落,这沓纸每页都编了号码,上面书写的字体也非常漂亮。他把这沓纸收拢在一起,发现上面是计算好的数据,每个数据都与原文相对应。他快速浏览了一下,无需仔细验算就可以知道这些数据都是正确的,因为那些井然有序的页码就足以显示它们的正确性。

教授有些失望,因为他觉得刚才准备要发的火现在都堵在了喉咙里,就像一个打不出来的喷嚏。他长时间地点着头,认真阅读着马蒂亚的这份作业,徒劳地压抑着自己对于这个人强烈的嫉妒。这个学生似乎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但毫无疑问,他是上天赐予这一领域的天才,只是他本人从未觉察而已。

“很好!”教授最后说,但只是自言自语,并没有真正表扬马蒂亚的意思。随后,他加重了语气中不耐烦的成分说:“这最后几段引出了一个问题,是关于ζ函数的级数……”

“我算出来了,”马蒂亚打断他说,“我认为我已经解决了。”

尼科利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马蒂亚,然后故意不屑地说:

“噢,是吗?”

“就在我笔记的最后一页。”

教授用舌头舔了一下食指,翻到笔记的最后一页。他皱着眉头快速读完马蒂亚的证明,虽然没有太理解,但也找不出什么可以提出异议的地方。于是,他又放慢速度从头读起,这一次他弄明白了马蒂亚的论证过程,这一过程中虽然偶尔会出现一些业余爱好者故弄玄虚的地方,却相当严谨。他往下读着那些证明步骤,眉头渐渐展开,下意识地摸起了自己的下嘴唇。他忘记了马蒂亚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保持着刚进来时的姿势,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脑子里重复着一句话:“没错,肯定没错。”仿佛教授的评判可以决定他的未来。在他默念着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想到,结果不出他所料。

尼科利轻轻把那沓纸放回到桌子上,然后靠在椅背上,重新把双手交叉在脑后,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

“好,我想说,您应该没问题了。”他说。

毕业典礼定于五月底举行,马蒂亚请他的父母不要出席。“为什么?”只有他母亲才会问他这样的问题。而他只是摇摇头,眼睛看着窗子。那扇玻璃窗开在了阴面的墙上,映出他们一家三口围坐在一张方桌前的身影。马蒂亚看着父亲的影子,只见他一只手抓着母亲的胳膊,另一只手做出“算了吧”的手势。然后,马蒂亚又看见了母亲的影子,她捂住嘴从桌前站起身,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盘子,虽然他们的晚饭并未吃完。

毕业典礼那一天像往日一样到来了,马蒂亚在闹钟响之前就起床了。昨夜拥入他梦境的那些幽灵就像一页页白纸上画满的涂鸦,用了好几分钟才消散。客厅里没有人,只有一件深蓝色新西装,很漂亮,旁边放着一件熨帖平整的粉色衬衫。衬衫上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给我们的博士[1]”,底下的署名是妈妈和爸爸,可笔迹只是爸爸一个人的。马蒂亚穿上衣服,连镜子都没照就出了家门。

论文答辩的时候,马蒂亚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位答辩委员会成员的眼睛,他看每一个人的时间都是均等的,声音也没有任何波动。尼科利坐在那些人的第一排,面带怒色地点着头,并窥视着同事们脸上不断增加的惊愕表情。

宣读结果的时刻终于到了,马蒂亚与其他候选者站成一排,在大教室超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们几个人站着。马蒂亚感觉众人的目光如同芒刺一样扎在他背上。他尽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用大会主席的身高作为直径来测算这间屋子的容量。然而,那些芒刺却爬上了他的脖子,并从那里兵分两路,最后停在了他的太阳穴上。他想象着成千上万的虫子钻进了他的耳朵,还有成千上万的饥饿的蛀虫正在啃噬他的大脑。

大会主席为每一位候选者宣布毕业的程式一模一样,但马蒂亚却觉得越来越长,而且被他脑子里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噪音所覆盖,以至于轮到他的时候,他已无法听清自己的名字。某种坚硬的东西,类似一个冰块,哽在了他的喉咙里。在和主席握手的时候,他觉得那只手很干,所以他本能地去摸自己皮带的金属扣,却发现自己根本没系皮带。观众集体起立,弄得全场震天响。尼科利教授过来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说了声“祝贺”。在掌声平息之前,马蒂亚已经逃离了大教室,飞快地在走廊里走着,甚至忘了先用脚尖着地,以免让自己的脚步在出门时发出巨大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