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焦(二〇〇三年) 三〇
一天上午十点钟,爱丽丝出现在马尔切洛·克罗扎的摄影工作室,她谎称这是在围着这片建筑绕了三圈以后才做出的决定,她说:“我想学这门手艺,您可以用我当学徒吗?”正坐在扩印机旁的克罗扎点头同意了。随后,他转过身,直视着爱丽丝的眼睛说:“可是我不能马上付你工钱。”他不想让这个女孩听到“算了吧”这三个字,因为多年之前他也曾这样做过,但当初他对摄影的那份激情,如今就只剩下这个忐忑不安的记忆了。尽管他有这么多的失望,却不会因此而拒绝任何人对于摄影的追求。
她最多接触到的是度假纪念照。一家三四口人,在海滨或在那些艺术之城,在圣马可广场中央或埃菲尔铁塔下面相拥合影,这些人的脚总是被截掉,而动作几乎如出一辙。这些照片都是用傻瓜相机拍摄的,不是曝光过度,就是焦距不准。爱丽丝连看也不看,只是把它们冲印完之后,就一起塞进那些印着红黄相间柯达标志的纸袋里。
她更多的时间是待在店里,接收那些封闭在小塑料桶里、二十四或三十六张一卷的胶卷,把客人的姓名写在单据上,告诉他们明天来取,然后打出小票,说一声“谢谢您,再见”。
有时候,星期六会有些婚礼。克罗扎九点差一刻的时候会来这里接上爱丽丝,他总是穿同一件衣服,不打领带,因为说到底他只是个摄影师,并不是被邀请的客人。
在举行婚礼的教堂里,他们要支起两盏摄影灯。开始有一次,爱丽丝把一盏灯摔落在地,碎在了祭坛的台阶上,她非常害怕地看着克罗扎。克罗扎五官挪位,仿佛一块玻璃碎片扎进了他的大腿,但他嘴上却说:“没关系,把它拿走。”
他喜欢爱丽丝,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孩子,抑或是因为自从爱丽丝来到店里,他就可以在上午十一点的时候去酒吧,核对他的彩票号码。当他回到店里,爱丽丝会笑着问他:“怎么样,我们发财了?”再或是因为爱丽丝的那条残腿和失去母亲的际遇与他没有妻室的现实多少有点相似。此外,他肯定爱丽丝很快就会厌倦,而到那时,晚上他又将一个人拉下卷帘门,朝着空无一人的家中走去,头脑一片空白,却又是那样的沉重。
然而,一年半过去了,爱丽丝还在那里。现在她已经有钥匙了,早上她会比克罗扎来得早,克罗扎总看见她在店前的便道上和隔壁食品店的那个女人一起打扫卫生,但自己却除了“早上好”以外,从未和那个女人多说过一句话。克罗扎私下付给爱丽丝工资,每月五百欧元。但如果他们一起去拍婚礼,那么当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在德拉·罗卡家的大门前,伴着他那辆蓝旗亚轿车的马达声,克罗扎会从仪表盘旁拿过钱包,额外付给爱丽丝五十欧元,并对她说:“我们星期一见。”
有时爱丽丝会带着自己拍的照片给他看,听听他的意见,尽管他们两个都非常清楚,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教给爱丽丝的了。他们坐在桌前,克罗扎迎着光举起照片,仔细端详着,然后提出一些关于曝光时间或快门速度的建议。他允许爱丽丝在需要的时候用他那架尼康相机,而且他已经暗中决定,一旦爱丽丝要走,就把相机送给她。
“星期六我们结婚。”克罗扎说。这是他的暗语,意思是说要应邀去拍婚礼照。
爱丽丝正在穿牛仔外套,法比奥随时就会过来接她了。
“OK!”她说,“在哪儿?”
“在大圣母教堂,然后在山上的一个私人别墅里举行招待会。有钱人的把戏。”克罗扎议论着,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表情。但他马上就后悔了,因为他知道爱丽丝也来自于那种家庭。
“嗯,”爱丽丝小声问,“你知道是谁结婚吗?”
“他们送来了请柬。我好像放在那儿了。”克罗扎指着收款机柜台下的架子说。
爱丽丝从包里找了一根橡皮筋捆住了头发,克罗扎则站在那里偷眼看着她。有一次他一边手淫,一边想着爱丽丝,想象她在商店卷帘门落下之后,跪在阴影中的样子。但后来他觉得自己很龌龊,连晚饭都没吃。第二天他打发爱丽丝回家:“今天你放假,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在我面前晃悠。”
爱丽丝在柜台下那一摞摞的纸堆里翻找着,其实她并非真的感兴趣,只是为消磨等人的时光。她找到了装请柬的信封,纸质坚硬,尺幅很大。打开信封,请柬上的名字跃入了她的眼帘,这些名字全都是烫金的斜体字,满是龙飞凤舞的笔画:
费鲁乔·卡洛·巴伊携夫人玛丽亚·路易莎·图莱蒂·巴伊敬告,小女薇奥拉婚礼……
看到这里,爱丽丝的视线模糊了,她觉得嘴里有一股金属的味道,她咽了咽口水,好像又一次咽下了那块肮脏的软糖。她封好信封,若有所思地用它扇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