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二〇〇七年) 三九
马蒂亚根本不看学生,当那些注视着黑板和他本人的清澈目光与他的目光交汇时,他都会感觉自己仿佛一丝不挂。他写下那些算式,并作出准确的点评,就像是讲给自己听一样。偌大的教室里只坐了十二名四年级的学生,他们选修了马蒂亚的代数拓扑学,教室的规模与学生的人数有些不合比例。学生们分布在前三排的座位上,差不多总是在固定的位置,彼此之间空开一张课桌,就像他在读大学时一样,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能让他看到记忆中自己的影子。
安静中,马蒂亚听到教室后面的门开关了一次,但他没有回头,直到把一道证明题写完。他翻着自己的笔记,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看。直到他把那一沓纸重新整理好,才发现一副新面孔出现在他视阈最上方的边缘。他抬起头,认出那是娜迪娅。她正坐在最后一排,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跷着腿,没有和马蒂亚打招呼。
马蒂亚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惊慌,继续讲解下一个定理。讲到一半的时候,他的思路中断了,他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在笔记上查找衔接的地方,但精神却无法集中。学生中传出一阵嘁嘁喳喳的声音,刚好能听到,因为从课程开始到现在,老师从来没有过这种犹犹豫豫的情况。
他又开始讲课了,一口气把这个问题讲完,一面讲,一面在黑板上奋笔疾书。他的腰弓得越来越厉害,一直往下写着,渐渐推进到了黑板的右下角。他把最后两步证明挤到了上面的角落里,因为黑板上已经没有充足的地方了。几个学生向前探着身子,以看清那些与周围的公式混杂在一起的指数和根数。当马蒂亚说“好,我们明天见”的时候,离下课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他放下粉笔,看着学生们都站起来,他们有点不知所措,在走出教室之前纷纷和老师点头告别。娜迪娅还坐在那里,还是那个姿势,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出现。
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非常遥远。马蒂亚迈步向她走过去,与此同时,娜迪娅也站了起来。他们差不多在教室的正中相遇,不过两人之间保持着足足一米的距离。
“你好!”马蒂亚说,“没想到……”
“听着,”娜迪娅打断他的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我们彼此根本不了解,我很抱歉突然出现在这里。”
“不,别……”马蒂亚想说话,但娜迪娅没让他开口。
“我醒来以后发现你不见了,你至少应该……”
她停顿了一秒钟。马蒂亚被迫低头向下看,因为他感到眼睛灼痛,好像连续一分多钟没有眨眼一样。
“反正这无所谓。”娜迪娅接着说,“我不会去追任何人,我已经不想那么做了。”
她把一张纸条递给马蒂亚,马蒂亚接了过来。
“这上边有我的电话号码。但如果你想打电话的话,就别耽搁太久。”
两个人都低头看着地面。在娜迪娅正准备迈步向前的时候,她高跟鞋的鞋跟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她猛然转过身去。
“再见!”她说。
马蒂亚没有答话,只是清了清嗓子。他想,在娜迪娅走到门口之前,只有一段很有限的时间,而这段时间不足以让他作出什么决定或表达什么意愿。
娜迪娅在门口迟疑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心事,”她对马蒂亚说,“但不管有什么事,我想我都会喜欢你。”
说罢,她出去了。马蒂亚看着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连串数字,其中奇数居多。他收拾好讲台上的讲义,却一直等到下课才出去。
办公室里,阿尔贝托正在接电话,他把话筒夹在下巴与脸颊之间,以便腾出双臂来比比划划地做手势。他抬了一下眉毛,向马蒂亚打了招呼。
他一挂上电话,就一下靠在了椅背上,同时伸直了双腿,向马蒂亚诡异地一笑。
“怎么样?”他问马蒂亚,“我们昨天玩得太晚了吗?”
马蒂亚故意不去看他,只是耸了耸肩。阿尔贝托站起身,来到马蒂亚的椅子后面,像拳击教练对待拳手一样拍打着马蒂亚的肩膀。马蒂亚向来不喜欢别人碰他。
“我明白了,你不想说。好吧,我们说点别的,我为我们那篇论文凑合写了个提纲,你想看一眼吗?”
马蒂亚点点头。他用食指轻轻敲击着电脑上的“0”字键,等着阿尔贝托把手从他肩膀上移开。昨夜的一些场景,总是那几幅画面,像一道道微弱的闪电掠过他的脑海。
阿尔贝托回到座位上,让自己跌坐在椅子上,有些厌烦。接着他开始在一摞乱七八糟的文件中翻找那篇文章。
“噢,”他说,“这是寄给你的。”
他把一个信封扔到了马蒂亚的桌子上。马蒂亚看了一眼,但没有碰它。信封上,他的名字和大学地址是用浓浓的蓝色墨水写的,那字迹肯定会洇透纸背。马蒂亚名字的第一个字母“M”是以直直的一竖开始的,然后与它稍稍分开一点,是一道柔软而凹陷的曲线,曲线一直向下,连接着右边的一道竖线。名字中的两个“t”则被一道横线贯穿起来,所有这些字母都有点倾斜,堆在一起就像一个倒在另一个身上。地址中有一个拼写错误,在“sh”的前面多加了一个“c”。只要看见这信封上的任意一个字母,马蒂亚就能立刻辨认出那是爱丽丝的笔迹,即使是从他姓氏“巴洛西诺”中字母“B”的那两个大腹便便但却又不对称的圈圈上也能认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