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但愿宁静住到你的心底,

可怜的屋宇,自己守护自己。

《辛白林》

出去游玩的前一天,可把阿尔芒丝折腾苦了;只有联想到一个丧失信心的不幸的人,准备动一次可能造成死亡的手术,才能体会出一点她的痛苦心情。直到晚上,她才有了一个主意:“我同奥克塔夫的关系相当密切,为何不对他讲,我家的一个老朋友打算娶我。假如我的眼泪泄露了我的隐情,把这件秘密告诉他,总可以重新得到他的敬重。我就谎称未来的婚事令我焦虑,而我们在花园的谈话又多少直接触动了我的心境,因而我流了眼泪。唉!他对我要是真有点情意,一听这话也就会打消了念头。这样一来,我至少还可以做他的朋友,不必进修道院去。与世永隔,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一次也见不到了。”

后来几天,阿尔芒丝看出来奥克塔夫在极力猜测谁是她的意中人。“必须让他知道是哪个人,”阿尔芒丝叹息道,“这样做我是很痛苦的,可是我的本分要我走这一步。只有付出这样的代价,我才有脸再同他见面。”

阿尔芒丝想到德·黎塞男爵,他曾一度充当旺代党人的头目,是个英雄人物;他是德·博尼维夫人沙龙的常客,但来了总是沉默不语。

从第二天起,阿尔芒丝就同男爵谈起话来,提起德·拉罗什雅克兰夫人的回忆录,因为她知道男爵妒忌这部书。男爵谈了许久,对这部回忆录大加贬斥。“莫非德·佐伊洛夫小姐爱上了男爵的一个侄儿,”奥克塔夫心中暗想,“还是她钦慕老将军的英雄事迹,就不考虑他五十五岁的年纪呢?”奥克塔夫想要试探一下,可是,男爵本来就少言寡语,现在看见别人没来由地向他献殷勤,就疑神疑鬼,把嘴闭得更严了。

一位有几个女儿待嫁的母亲,不知道向奥克塔夫说了些什么过分露骨的恭维话,又把他愤世嫉俗的情绪激起来了。他听到表妹称赞那些小姐,便断然地说,她们即使有巧舌如簧的保护人,也无济于事,谢天谢地,他不到二十六岁,绝不倾心于任何一个女子。这句出乎预料的话,像一声霹雳,把阿尔芒丝惊呆了,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奥克塔夫自从有了那笔财产,在她面前可能已经提过不下十次,他想等什么时候才结婚。她听到表兄的这句话,惊喜之余,发觉自己竟忘记了表兄从前讲过这种话。

这一幸福的时刻实在甜美。阿尔芒丝为了尽自己的本分,准备做出巨大的牺牲,昨天还沉浸在极端痛苦之中,竟把这种宽慰心怀的美妙缘由忘得一干二净。正是看到她这样游离忘事,社交场上的人才指责她缺乏智慧,而他们的心理活动则不同,有充足的闲暇留意所有的现象。奥克塔夫刚刚二十岁,阿尔芒丝可以期望,在六年时间里仍然做他最好的朋友,而且“问心无愧”。她心中暗想:“谁晓得呢,我也许会有造化,活不到六年就死了呢?”

奥克塔夫开始有了一套新作风,他见阿尔芒丝对他信赖无疑,也就敢于将自己生活中的琐事和盘托出,事事同他表妹商议。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有惬意的时刻,能够同表妹促膝谈心,一点也不给周围的人听到。他谈的私事,无论怎样琐碎,阿尔芒丝从无厌烦的表示,他见此情形,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阿尔芒丝为了鼓励他,消除他的疑虑,也向他谈出自己的烦恼。这样一来,二人之间就形成了一种非常独特的亲密关系。

天下最美满的爱情,也有起风波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幸福与忧烦,在爱情中恐怕各居一半。然而,阿尔芒丝同奥克塔夫的友情,却从来没有风雨的侵袭,不安的骚扰。奥克塔夫认为,他对表妹没有任何权利,因而不能发什么怨言。

这一对心灵高尚的人,非但没有夸张他们的关系有多么正式,相互间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谈及。自从阿尔芒丝在阿贝拉尔墓旁说到她的婚事,他们之间连友谊这个字眼都没有再提起过。他们虽然天天见面,却很少有单独讲话的时机,即便有也非常短促,而他们俩总是有很多事情要相互诉说,有很多情况要迅速交流,因此也就顾不上咬文嚼字了。

须知,奥克塔夫要找到抱怨的理由也难。一个女子最炽热、最温柔、最纯洁的爱情,在心中所能产生的一切情感,阿尔芒丝为了他全感受到了。她这种爱情的整个前景,就是对死亡的期待,这甚至给她的言语平添了一层圣洁的、安命的色彩,同奥克塔夫的性格完全契合。

奥克塔夫深深感到,有了阿尔芒丝温存的友谊,他心中便充满恬静完美的幸福,因此希望改变自己的性格。

自从奥克塔夫同表妹和好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过悲观绝望的时刻,而当初,他被冲进波旁街的一辆马车撞倒,还遗憾没有被车轧死呢。他对母亲说:“从前,我发起病来,叫你替我的理智担心,现在我开始相信不会再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