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是二十世纪前半叶著名德国小说家、诗人,作品受浪漫主义诗歌和心理分析学影响较大,喜欢用印象手法和象征手法来描写和分析他所处的资产阶级社会,被西方评论家称为“德国浪漫派最后的一个骑士”。关于黑塞的作品,西方文艺界和学术界的研究专著和评论文章虽然不少,对他的评价却并不高于托马斯·曼和亨利希·曼兄弟,甚至也不高于同时代的另一位小说家里昂·孚希特万格。奇怪的现象是:黑塞的小说每经一次战争便风行一次,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和七十年代的越南战争后,都曾出现黑塞热,迄至一九七七年共出了四十多种外文译本,研究的文章和专著也浩如烟海,使黑塞成为当今国际文坛上出版和研究得最多的作家之一,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说明黑塞的作品不论在思想内容和艺术上都有自己的特色。
大家对卓别林的著名影片《摩登时代》中描写一个工人在生产流水线上的劳动情景有极为深刻的印象,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机械,象征着工业发达国家高度发展的科学技术和人类精神世界的矛盾。同样,战争也会使人们异化,使人们,特别是与战争密切相关的一部分青年人,产生怀疑、迷茫的感觉,有的追求神秘主义、有的从宗教寻求精神寄托,有的崇尚极端个人主义而不愿受任何约束,有的则逃避现实,主张归真返璞。在文艺上也相应出现了形形色色的思潮和流派。读者反过来又从这些文艺作品中寻求精神上的寄托。因此,我们可以说,两者是互为因果的。如果在这样的基础上考察黑塞的创作道路,我们便能对环绕他的作品的一些现象有比较清楚的认识。
一、“魔术师的童年”
黑塞于一八七七年七月二日出生在德国南部施瓦本地区一个叫卡尔夫的小镇,父亲是基督教新教牧师,外祖父也是传教士,曾长期在印度传教,能讲多种印度方言。黑塞的母亲生于印度,也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因而黑塞自幼在浓厚的宗教气氛下长大。同时,黑塞的家庭又具有一种国际的性质,他的外祖母和母亲都有外国血统,也可说黑塞本人也含有德国、法国、瑞士和英国血液。这使黑塞从小就接受比较广泛的文化和开放的思想,不仅受到欧洲文化的熏陶,也有东方、主要是中国和印度的古老文化的影响,这些对黑塞日后的文学创作,都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关于自己的童年世界,黑塞在晚年所写的一篇童年回忆中作了这样的描述:“这幢屋子里交错着许多世界的光芒。人们在这屋里祈祷和读《圣经》,研究和学习印度哲学,还演奏许多优美的音乐。这里有知道佛陀和老子的人,有来自许多不同国度的客人,有外国的衣服和异国的香气,有皮和藤做的奇妙箱子,有外国语言的音调。这里给穷苦人供应吃食,节日常常举行庆祝,学问和童话同时并存。这里也有祖母,我们都有点害怕她,并且不完全知道她,因为她说的不是德语,读的是法文《圣经》。这一个家庭的生活多彩多姿,生活是丰富而有多种声音的旋律。这样美的家庭是我喜欢的,但是我希望的世界更美,我的梦想也更多。现实是从来不充足的,魔术是必要的。”1
在这篇名为《魔术师的童年》的回忆中,黑塞把自己青少年时期所受的各种教育,加上自己对生活和自然的热爱和幻想,归结为一种对自己有巨大影响的无与伦比的魔力,因此他和一般男孩子不一样,并不热衷于成为一个探险家、猎人或者别的大人物,而喜欢成为一个魔术师。他的愿望有时是“让苹果在冬天生长”,有时是“用魔法使口袋里满贮金银”,有时是“使死人还阳”,而最主要的是“希望有法术使自己能够变化多端,会变成自己也认不出来的模样”,就好像让自己藏匿在隐身帽下一样。这么一来,他就能随心所欲地去从事自己认为应当做的事情了。黑塞后来毕生从事的工作,就是他自己所谓魔术师的工作,他自述道:“我屡次试验把自己消失在作品背后,我改名和用笔名。……我回顾自己一辈子的愿望都是受着魔力的支配。这种愿望随时变化,总是取自外界而吸收到自己的身体里,当我渐渐努力以赴时,不但事物有了变化,连我自己也变了。我的种种努力,时常使得知者也不知,这也许是我一生历史最正确的内容。”2
在黑塞的创作实践中,情况也正是这样。在他晚年所写的另一篇回忆青少年时代的《我的传略》中对自己作了如下描述:“我的诗歌经常被人误认为缺少对现实的普遍尊敬,我画的图画中,树有脸,屋子在笑,在跳舞,或者在哭,但那树是梨或栗,却大都分辨不清。我愿意接受这种责备。我承认自己的生活也很像是一个童话,我总是感到而且也看到外界和我内部是密切关联和协调的,我把它称之为有魔力的。”3黑塞并把这样的效果解释为艺术家的艺术高于现实的必然结果。他说:“我觉得现实并没有充分注意的必要,因为现实自身就够麻烦的了,而且永远是客观存在,却要求我们注意和思虑所要求的包含更美好和更必要的事物。人们生活于现实中永远不可能满足,如同人们不可能崇拜和尊敬现实一般,因为现实是一种偶然性,是生命的垃圾。对于这种可怜的、令人失望和荒芜的现实,人们除了否定之外,别无选择。而同时,我们表现出我们自己比现实更强有力。”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