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五
登觉得在这里遇上龙二真是糟糕透顶。他在考虑,怎样才能使龙二不对妈妈说起在这里相遇的事。他今天根本就没去什么镰仓游泳,而且头领也在龙二看见的那伙少年中间。这倒也无所谓,因为任何人看见,都不可能有本事分辨出谁是头领。
今天早上,他们带着盒饭,来到神奈川区的山内码头,在仓库后面的铁路支线附近闲逛,和以往一样召开了会议,就“人类的无用性”以及“生存本身就毫无意义”等议题进行了讨论。他们喜欢这种很容易被打扰的不安定的会议场所。
头领、一号、二号、三号(即登)、四号、五号,六人全都是身材矮小的纤弱少年,在学校里个个出类拔萃。老师们倒是推崇这种优秀的小团体,乃至把它树为激励差等生的楷模。
这儿的会场是二号寻觅到的,包括头领在内的所有人都很满意。在山内市营一号线的货场后面,在高大的荒地野菊丛中,延伸着布满红色铁锈的轨道。道岔锈迹斑斑,破旧的轮胎遍地横卧。这里好像是一条久未使用的铁路线。
从远处可以眺望到,仓库办公室前的小小庭院里,美人蕉的花苞正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那是夏末即将燃尽的火焰。少年们看到这簇火焰,顿觉难以躲避办公室守门人的眼睛。他们转身向铁路支线深处走去。线路在仓库紧闭的黑色大门处终了。门旁堆放着很多铁桶。在这些涂上了鲜艳的红、黄和深棕色油漆的铁桶的阴影处,登等人终于发现了一小块可以避开人们视线的草地。他们在那里坐了下来。炙热的阳光徐徐逼近仓库的屋顶,这里却依然处在阴影之中。
“那家伙很是了不起!从海上来到这里,身上还湿漉漉的,简直就像头野兽。我看见那家伙和我妈睡觉了。”
登亢奋起来,一一说出昨夜的情景。大家表情冷静地洗耳恭听,生怕听漏了什么。他们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样子令登感到满足。
“这就是你眼中的英雄吗?”听罢,头领撇了撇鲜红的薄嘴唇说道,“英雄之类,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
“不过,那家伙一定会干的!”
“干什么?”
“早晚会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真蠢。那种男人什么也不会干!他是冲着你老娘的财产来的。这才是最终的结果。对你妈敲骨吸髓,达到目的后就拜拜了。这就是结局。”
“即便如此,好歹也算是干了点什么呀!至少我们是办不到的。”
“你看人还很幼稚哩。”十三岁的头领冷冷地说道,“我们办不到的事情,大人们更办不到。这个世界已被贴上了‘不可能’这一巨大的封条。你可别忘了,能够最终揭下这封条的只有我们。”
听了这话,大家不由得肃然起敬,噤声无语。
“你的爸妈,”头领这次对着二号说道,“仍然不给你买气枪是吗?”
“嗯。没有指望啊!”
二号抱着膝盖,以自我怜悯的语调答道。
“是说因为危险吧?”
“嗯。”
头领呸了一声。虽然是夏季,可他的面颊依然白净,上面凹陷着深深的酒窝。
“他们根本不明白危险的定义。他们以为,所谓危险,就是指现实世界稍微受到伤害、流了一点血以及报纸上大肆渲染的那些内容。那算什么?真正的危险是生存本身,舍此而无其他。因为生存本身实际就是一种令人头脑发狂的工作——生存本身只是一种单纯的存在混乱,但它可以于每个瞬间把存在解体并还原到原来的无秩序状态,然后以这种不安为诱饵,每时每刻都在力图改造存在。如此危险的工作无处寻觅。存在自身并没有不安,是生存硬把它制造出来了。社会原本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男女混浴的罗马式澡堂,学校则是它的雏形……因此,我们才被不断地命令。一群瞎子在对我们发号施令。这些家伙要把我们无限的能力搞得一塌糊涂。”
“大海怎么样?”三号登仍然固执己见地说,“轮船怎么样?昨天夜里,我的确捕捉到了你以前曾经说起过的世界内在的关联。”
“大海应该多少加以原谅,”头领深深地吸进一口从仓库穿堂而过的海风,接着说道,“的确,在为数不多的可以原谅的东西里,大海是可以特别予以原谅的。轮船可就不好说了。轮船之类与汽车有什么不同吗?”
“你不懂呀!”
“哎!”头领的小月牙眉间,流露出一种自尊心受到伤害后难以忍受的表情。那个人工描绘出来一般的眉毛总是让他生厌,可是,理发师却总想把他的额头和眼睑上方刮得干干净净。
“哎……居然说什么还有我不懂的事情?你怎么有想象这类事情的权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