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

二〇一〇年六月二十五日,山西大学

《告别玛丽亚》为塔杜施·博罗夫斯基最早的短篇小说集,于1947年出版。

告别玛丽亚

在桌子后面,电话后面,在一大堆办公卷宗后面,是窗户和门。门上有两块玻璃板,黑色的,在夜间发出亮光。而天空,窗户的背景,都盖满了下垂的乌云,风把乌云吹向玻璃窗,吹向北方,吹到被烧毁房屋墙壁的后面。

街道另外一侧,烧毁的房屋变成黑色,对着泛银色的铁丝网保护好的边门;闪烁的街灯紫罗兰色的光辉像音符滑过琴弦一样滑过这带刺的铁丝。在乌云翻滚的天上,房屋的右面,光秃秃的树木裹在机车飘动的团团乳白色烟雾之中,却又时时露出,凄凄惨惨的,在阵风中伫立。满载货物的车厢从旁边经过,轰隆隆地向前奔驰。

玛丽亚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她前额和眼睛上有一道阴影,阴影沿着面颊移动,像一条透明的围巾。她双手放在布丁碗边,布丁放在空酒瓶子、盛着没吃完生菜的盘子和有四方形底座很大的橘红色酒杯中间。强烈的光线在物体的边缘折射,像融入地毯一样融入充满房间的蓝色轻烟,却又从玻璃脆弱易碎的边缘反跳回来,跳进酒杯内部眨着眼,宛如风中金黄色的树叶——这光线像一根琴弦进入她的手掌,而这一双手掌像一个洒满光亮的拱顶一样,紧紧地在它上方合拢,只有手指间的更浓重的玫瑰色线条在抖动,但是细弱得难以察觉。

昏黑下来的小小房间充满宜人的幽暗,集合到了手掌,就像扇贝一样。

“你看,光与影之间是没有界限的。”玛丽亚轻轻地说,“暗影像涨潮一样,爬到脚下,包围我们,遮蔽世界;我们,就是你和我。”

我对着她的双唇低头,对着隐藏在双唇小角落里的微细隙缝。

“你涌动的诗意,就像树木的汁液。”我开玩笑道,摇摇头,要甩掉讨厌的酗酒带来的头昏,“小心,可别让世界用斧子打伤你。”

玛丽亚张开双唇,牙齿之间,有一点点发暗的舌尖抖动着:因为她笑了一下。她的手指把布丁捏得更紧的时候,眼底的光亮黯淡下来熄灭了。

“诗歌!对于我来说,诗歌不可思议,就像听到物体的形状或者触摸到声音一样。”她向后倾身,靠在椅子靠背上,在半昏暗中,红色紧身的针织衫显出浓厚的紫色,只有在滑过光线的褶皱的凸起处,才闪烁出毛茸茸的洋红色,“但是,只有诗歌才能真实地表现人。我想:表现真实的人。”

我用手指敲玻璃酒杯。酒杯发出细弱的不连贯的声响。

“我不知道,玛丽亚。”我说,耸了耸肩膀,表示疑惑,“我想,诗歌,可能还有宗教的标准,就是诗歌和宗教激发出来的人对人的爱。这是对事物的最客观的辩护。”

“爱情,当然,爱情!”玛丽亚说,连连眨着眼睛。

窗外,在烧毁的房屋后面,在广场分隔开的宽阔街道上,电车叮叮当当地来回行驶。电的闪光照亮了天空的紫罗兰色,就像镁光灯青色的火焰穿透黑暗,向房屋、街道和大门洒满月光,擦过黑色玻璃窗,在玻璃上散开,终于无声无息地熄灭。片刻之后,电车铁轨高声尖利的歌声也同样归于寂静。

在门外,另外一间小屋里,留声机又放出音乐。压低音量的曲调在跳舞的阵阵踢踏声响和女孩喉咙发出的笑声中消弭。

“你看,玛丽亚,除了我们,还有另外的世界。”我笑了笑,从椅子上站起来,“你看,就是这样。如果能够理解整个世界,就像理解自己的思想,感受自己的饥饿,看到窗户、窗外的大门和大门上方的乌云,如果能够同时地、最终地看到一切,”我一面思索一面说,转动一下椅子,站在玛丽亚和瓷砖砌的已烧热的壁炉旁边,炉边有一大口袋秋天购买、准备过冬的马铃薯,“如果是这样的话,爱情就不仅仅是一个量度,而且还是一切事物的终极的权威。可惜,我们都认定实验的方法,认定独特的、有诱惑力的感受。事物的量度是多么不充分、多么虚假!”

有留声机房间的门开了。托马什随舞曲的节拍摇晃着,扶着妻子的手臂。她稍微沉重的、不算太突出的肚子好几个月以来一直令友人感兴趣。托马什走到桌子旁边,对着桌子摇头。他的头硕大、肥厚、沉重,像公牛的头。

“你努力也没用,因为没有伏特加。”他细心查看了餐具之后,轻轻责备道,然后,在妻子推动下,小步走向屋门。他迟钝的目光看着妻子,似乎在看一幅画。大伙都说这是他职业性的习惯,因为他倒卖假画——有柯罗的、诺阿科夫斯基的、潘凯维奇的。除此之外,他还是一家大公司半月刊的编辑,自认为是激进的左派人士。他们出门,踏上了吱吱作响的白雪。一团团冰冷的蒸汽在地板上旋转,像一团团白色的棉花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