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4页)

老爷爷死的时候是1940年的春末。死前,他在大爷仕昌和亲孙子仕光的陪同下,留恋地看了这生于斯养于斯又将终于斯的山清水秀的秦戈庄。降媚山上,随风懒洋洋飘着的膏药旗,还在竖立着的碉堡,像在强奸大好的河山。山上山下,沟河岸边,槐花白花花的,沉甸甸的,飘着浓浓的郁香,不少妇女正领着孩子用一个长长的杆子绑上铁钩子来采摘槐花,回家后拌上点面,在这时候是最好的果腹食粮了。香香甜甜的槐花,不知救活了多少挣扎的生命。沿着山涧小溪,迂回而转,老爷爷看了看自己的几分水田,那是他留给两个儿子效文、效德的唯一的田地,小麦已在灌浆拔节,青绿绿的,张扬着白色的小花。周围的果园,苹果树亦不失时机地绽开着白色的小花,朵朵如浮云。

“仕昌,我记得元代密兰沙有一首《求仙诗》:

刀笔相从四十年,非非是是万千千。

一家富贵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

牙笏紫袍今已矣,芒鞋竹杖任悠然。

有人问我蓬莱事,云在青山水在天。

唉!我没过上自己想象的生活,老来像个汉奸一样竟然为日本人做事,虽不得已而为之,但心中实为难受啊!不管怎么说,我还不是汉奸,我还为抗日做了点事情,日后如有不测,你们拿抗日传单与我左手字迹相对。”

5月6日,老爷爷平静地驾鹤西去,死的时候高大的身躯皮包骨头,干瘦干瘦的。死前半个多月,几乎汤水不进,一喝就吐,喉咙里像有个东西。效文找了个神婆子,神婆子一看,说:“心内郁结,气火攻心。到河里捞几条活泥鳅吞下去,或许管用。”

效文按其说照做,老爷爷吃下去有所改善,能稍进汤饭,但过了几天反而加重了。

“我们李家历来贫不为下,你们好好保存我的画,希望有人能继承我业,画不要入棺。”老爷爷撒手人寰,享年76岁。

一家人都围在老爷爷面前送终,效文痛哭流涕。按照我们当地风俗,我亲爷爷效何立即在老爷爷炕前烧已准备好的纸钱,称为“落气纸”,并在老爷爷身旁点一盏油灯,称“长明灯”。我亲老爷爷孟斗安排效文、效德为老爷爷沐浴净身,当地叫“前三后四”,即用湿毛巾在老爷爷胸前抹三下,背后抹四下,穿戴寿衣寿帽,并在老爷爷右手放入一根棍棒或柳树枝,上串一烧饼,称“打狗棒”。覆衾老爷爷身上,脸上则覆盖白布。

我亲老爷爷孟斗让效文、效德、效何、效亮几个先凑钱根据戴孝的人数买三丈白布,主要戴孝的人包括子灵老爷爷的儿子效文、效德,我亲老爷爷孟斗的两子效何、效亮和他的六个女儿,效文之子仕光、效德之女文兰,效何之子仕昌、仕途、仕隆及两个女儿,效亮之子仕能、仕德及女儿香臻,其余亲戚、邻居根据近远只用白布裱鞋。同时派邻居街坊根据已经拟好的名单四处去报丧。

孟斗老爷爷又安排大伙把大老爷爷从炕上移置房中门板上,用瓦垫头,头前置一长明灯,一家人悲哭不已。

棺材是早已准备好的,不过是普通的榆木棺材,老爷爷一生节俭,对此生前就不要求。按照风俗,一般摊尸半天到三天不等,但一家人都在了,人就可以“大殓”入棺了。孟斗老爷爷指挥一家人将大老爷爷抬入棺材内,由门板移尸棺内,以黄土、石灰、炭屑、雄黄、衾、褥被、鸡鸣枕、脚炭垫底,再以衣着充实棺内,以防尸体移动,再盖以红被。效文、效德手持铁锤,哭喊着:“爷啊,你躲钉啊!……”

5月7日,效文、效德为子灵老爷爷在屋内守灵,其余则在院内铺上柴草,进行跪拜守灵。

守灵三天期间,远近邻居、亲戚根据自己情况或买上几刀烧纸,或送上人情钱。孟斗老爷爷专门请村里德高望重的高老头记写人情账。

门口置一大鼓,凡拜见子灵老爷爷灵位的人一走进大门,便由击鼓手“咚咚”敲着锣鼓(男宾敲鼓,女宾敲锣),拖着幽幽的长音高喊:

“迎接客人喽!”

所有在院内的本家便哭着跪拜迎接拜灵的人。古老的风俗在那时是很虔诚的,大人小孩都要表示出自己失去亲人的悲痛心情,不像现在简化的丧事或请人哭灵。客人进入屋内三拜一叩,徐徐退出。

敬重老爷爷的很多,整个三天,大院香火缭绕,哭声震天。

子灵老爷爷的坟墓选在村北使狗河蜿蜒流经的一块扇形平原上,那里一年四季不旱不涝,为村里上等良田。修坟的是村里最敬重老爷爷的高文三和郑之龙两个窑匠,他们年轻时都得到过老爷爷的指点。按照孟久老爷爷遗嘱,坟墓非常简单,只在墓内挖了两龛,置长明灯两盏,字画一律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