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誉 纪念海子

在我看来，荣誉与声誉无关。荣誉带有光辉的体验，甚至是神性的体验，在本质上它是孤独的。

一个孤独的、贫困的艺术家完全能够获得荣誉，在他创造出真正的艺术的时候，荣誉会安然到来。若艺术家只从外界的肯定中才能得到荣誉，那么艺术本身的尊严便会丧失在一片喧嚣中。

伴随着荣誉而来的是对自我的确认，是直达上天的光辉体验。这完全只能从艺术中获得。不管声誉离一个艺术家是远是近，只要他是在艺术中活着，荣誉就不会远离他。这样的艺术家们一再出现，像顶着烈日、四处奔波的梵高。他的画布上出现了大地、太阳、麦田、农夫、向日葵……他在贫穷中狂热地燃烧，直到他死后，人们才意识到这个默默无闻的画家抵达了一种多么结实的真实。像高唱着沉痛的颂歌、每年只能发表一首诗的荷尔德林，他的歌声陪伴他走过大地之后，便一直沉睡在尘土里，两个世纪后才重新被世人发现。像深居简出、生前只发表过十八首诗的狄金森，这十八首诗没给她带来任何声誉，连家人都对她的写作不报以信心，在她去世后四年，随着诗集出版，她才开始逐渐家喻户晓。这些艺术的儿女，远在赢得声誉之前，便拥有了朴素的荣誉。他们不被理解、不被接受是他们所在的时代和社会的遗憾和耻辱，而不是他们的遗憾和耻辱。他们为了美活着，为了艺术活着，为了光辉活着，这就够了。叶赛宁说在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这样的一生将如大地般辽阔而恒久。

荣誉是艺术家带给人们的，而不是我们通常所认为的那样。艺术是朴素的，也是神奇的。我们不能想象一片没有艺术的土地。那将是多么贫瘠。艺术为我们卑微的生存赢得了尊严，赢得了美。艺术家的灵魂凝聚于此。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灵魂也都凝聚于此。这是一种超脱凡俗的凝聚，也是接近美和神性的凝聚。人们来了，去了。艺术家也当归于尘土。而这样的光芒，从诞生起就永世不灭，让每一双凝视她的眼睛穿透黑暗。艺术跟随艺术家一同来自大地，她根植于此，又光辉于此。她让人们心灵开阔，目光明亮。在某种意义上说，她就是一片土地和一个民族的灵魂。人们因为拥有自己的艺术而获得了荣誉。人们因为拥有自己的艺术家而获得了荣誉。上天之光莅临了他们。因此雨果说，“当举世要求英国为莎士比亚树立一座纪念碑时，那不是为了莎士比亚，而是为了英国。”一个艺术家在他获得举世瞩目的声誉之时，也就是人们获得辽阔的荣誉的时候。

一个时代与属于自己的艺术家擦肩而过了，这是令人感慨的。在这种错失中，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也失落了某种程度的尊严。一个不珍惜自己的艺术家的时代无疑是暝暗的，苇岸在《怀念海子》中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感到沉痛，他说：“我幻想，期盼，并满怀信心地相信，海子一定会从他的祖国那里，得到像俄罗斯叶赛宁那样的荣誉。”苇岸的话应该反过来再说一遍。海子的确广为人知。而我们的祖国真能从他那里，得到像俄罗斯从叶赛宁那里得到的荣誉吗？

愿荣誉最终照亮世人的心灵。

愿海子安息。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