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赫鸿轩是我们家老五的朋友,老五抽大烟,赌钱、嫖妓,被父亲逐出家门,以眼不见心不烦为原则,让他在东四九条自立门户,独自另过。老五的朋友很多,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社会的政要,倜傥的名士,红遍九城的伶人,自以为是的前清遗少,甚至满街溜达的混混儿和倚门卖笑的娼妓,无不是他的至交友好。他九条的家里,大烟气铜臭气混杂,馊烂气脂粉气相揉,间或还夹杂着翰墨的清香、洋人的狐臭,支骰子的喧嚣,昆曲皮黄的吟唱,总之,一塌糊涂。
在家族中,老五和我的接触并不多,他在外头满世界折腾的时候我刚刚出生,据我母亲回忆,我出生“洗三”那天他回来过一趟,并不是专为我的仪式而回,是回来跟老七要画换钱,恰好赶上了。
现在产院的新生儿一生下来护士就给清洗,只要健康没病,第二天就把干干净净的宝贝儿抱到产妇跟前。旧社会妇女生产多是在家里,小婴儿生下后满身的血污只是用布擦擦,真正的洗澡要等三天以后,由“接生姥姥”主持,谓之“洗三”。“洗三”对孩子的一生是件重要的事,这天亲戚朋友都要来,仪式开始,往洗婴儿的温水盆里扔些铜钱什么的纪念物,叫“添盆”,是祝贺、喜庆的意思。北京雍和宫大殿后头供奉着乾隆作为婴儿时“洗三”的盆,是一个缠绕着金龙的考究大盆。我自然没有乾隆的福气,洗我也就是普通的洗脸盆罢了。母亲说我“洗三”那天,热水铜盆放在八仙桌上,我被剥光了衣裳,托在“洗三”姥姥的手上,亲戚们围着盆站了,盆底沉着他们添的“喜”,那时日本人还占据着北平,家家都穷,混合面把大伙吃得面黄肌瘦,直不起腰来,盆里的贺仪自然也就是三三两两的铜板,最值钱的是我舅妈扔进去的一对小银镯子,没有花纹,简单的一个细圈,勉强而羞怯。这些礼物把我衬托得很草根,很不值钱,很没有面子和人缘。我的长相并不出色,身子骨弱,奔儿喽头,细黄毛,眍眍眼,塌鼻子,我母亲说我就像一只褪了皮的兔子,细胳膊细腿,甚不中看。长大后我在成都的摊子上见过准备做麻辣兔丁的兔子,剥了皮倒挂在铁丝上,那模样实在不怎的,想当年自己曾和它们属于同一系列,心里难免不自在。在亲戚们对“剥皮兔子”的一片赞美声中,姥姥将一捧热水拍在我的脑袋上,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洗洗头,长大当诸侯。
母亲在里屋炕上说,我们家丫丫不当诸侯,当诸侯那是造反。
“洗三”姥姥朝我母亲方向瞥了一眼,把水撩在我的屁股上说,洗洗腚,长大当诰命。
母亲在屋里又言语了,我们丫丫不当诰命,我们只求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儿的。
母亲是被动乱的苦日子吓怕了。
姥姥很不高兴地把一捧水闷在我脸上,我嚎啕大哭起来,亲戚们立刻大声喊好,孩子哭得响亮卖力叫“响盆”,是大吉之兆。母亲在里屋嚷嚷,你们把她呛着了!
我“响盆”响得厉害,连蹬带踹,连咳带哭,已不是没皮兔子,变成了浑身精湿溜滑极不安分的泥鳅,一抡胳膊,一打挺,半个身子挣出姥姥手心,掉在盆沿上。众人一阵惊呼,母亲从炕上蹿下来,顾不得穿鞋,分开众人一把把我抓在手里,嘴里叫着,我的乖乖!
一声“乖乖”没落,门帘一挑,一阵风般旋进了我的五哥,我母亲的另一个“乖乖”进屋了。
回忆母亲的一生,孩子不少,前妻生的,自己生的,拉拉杂杂十几个,但是她只管两个人叫过“乖乖”,一个是我,一个就是老五了。母亲嫁入叶家的时候,老五还是个中学生,他是叶家孩子中第一个自发管我新婚的母亲叫“额娘”的,他送给我母亲的礼物是小狗玛莉,那狗与老五一样善解人意,成为我母亲唯一的慰籍,成了生冷宅门里的一丝温柔,老五也因此成了母亲时刻挂念的“乖乖”。母亲每年要亲手给老五做棉袄棉裤,新里新面新棉花,又暄又厚,一把抓不透。老五穿着这样笨拙的衣裳到学校去显摆,逢人便说是他妈给做的!那神情完全是一个在亲娘跟前撒娇的孩子,老五最缺的就是母爱。
留洋回来的老五被父亲从孩子中剔除,家中最心疼的就是我母亲,母亲说老五还是只不谙世事的半大猫。实则这只半大猫已经快三十了,但在母亲眼里,他永远是她刚进门的中学生模样。老五分出去以后,母亲隔三差五就要提着东西往九条跑一趟,怕她的“乖乖”受委屈,因为外头常有消息传过来,说我们家老五在王府井一带闹市破衣烂衫地要饭,声音凄凉哀婉,悲惨之极。别人听了哈哈一笑,都知道老五是故意扫我父亲的脸皮,教授的儿子在学校门口要饭,明摆着是成心!父亲教书的学校“国立北平艺专”在王府井协和医院对面,爷儿两个不对付,永远是对着干,就跟现在孩子的叛逆期似的,你说东,我偏往西,例如我那个宝贝儿子一度成为我烦恼的全部,你让他好好复习参加高考,他却偷钱买飞机票,到海南看沙滩去了,不是我遍求朋友,撒了网似的去找,他还要转程北上到蓬莱去探寻海市蜃楼。抓回来一通臭揍,问他为什么跑,他眨着眼睛说什么也不为,到现在也没给我一个出走的正当理由。反正当父母的各个时代有各个时代的难处,没有哪个孩子是让爹妈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