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9(第3/4页)

有时候她会静下心来思考,把他们想成和自己一样的人类同胞,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她的父母。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接着她会愕然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了解得多么少。他们曾经是小婴儿,然后长成幼童,对生命一无所知,完全依赖他人。想起来真不可思议,对生命一无所知——她的父亲竟然也曾那么软弱、依赖。他们甚至也曾和她一样进入青春期,也许偶尔也曾不快乐。他们有过哪些想法?埋藏过哪些思绪?有过哪些从未说出口的模糊疑虑?当女性的印记盖到自己身上时,母亲可曾愤慨而抗拒地退缩?肯定没有吧,因为母亲是那么完美,降临于她身上的一切必然也是完美的——母亲将自然纳入怀中,视之为朋友,为挚爱的伴侣。但史蒂芬自己从未有过那种友善的感觉,她猜想这势必意味着自己缺乏某种细腻的本能。

母亲在爱尔兰度过她的年轻岁月,她偶尔会提起,但却说得含糊,仿佛那些日子已经离得太遥远,从来没有真正重要过。然而,她曾经是美丽可人的安娜·莫洛伊,备受仰慕、喜爱,追求者众多;至于父亲也曾到处游历,罗马、巴黎,还经常上伦敦——那段时期他不常待在莫顿。想想多奇怪呀!竟然会有一段时间父亲是不认识母亲的。他们曾经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他有二十九年的时间,她则是二十年多一点,但却又同时不断地拉近距离,越靠越近。然后就到了远在克雷尔郡的那个早上,两人在刹那间看见对方,并从那一刻起明白了生命与爱的意义,只因为他们眼中有了彼此。父亲很少说起这些事,但至少说过这么多,一切都变得相当清楚了——当他们彼此认知是什么感觉?把事情看得透彻、知道它最深层的因由,又是什么感觉?

莫顿——母亲来到这个家,让美好的大宅将她温柔地拥入怀中。当她第一次穿过那道厚重的白色大门,上方的半圆扇形窗正闪耀着阳光。她走进古老的方厅,厅里铺着熊皮,悬挂着戈登祖先们一身盛装、模样滑稽的肖像——那是史蒂芬放置马鞭的鞭架所在的大厅,还有美丽灿烂的窗户,可以俯瞰草坪与种植着多年生草本植物的花坛。接下来,他们或许是手牵着手,穿过大厅,父亲身为男人,母亲身为女人,一同面对已然注定的宿命,而那个宿命就是史蒂芬。

十年。十年之间他们只有彼此,只有彼此与莫顿,那必定是美好的年月。但那些年,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呢?有没有丝毫想到过史蒂芬?唉,她又怎能奢望自己知道这些事情,知道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感觉、他们内心的宏愿——当时她根本还没有进入母胎,根本还不存在呢!他们活在一个她还看不到的世界,日日夜夜飞逝成为月月年年。时间已经存在,但她史蒂芬还没有。他们活过那段岁月,那段岁月也成为造就他们的要素;现在的他们是那岁月阵痛的结果,是从它的子宫孕育出来的,就像母亲的子宫孕育了她,只不过她并不属于那岁月阵痛的一部分。没有希望!但她仍得努力去认识他们这两个人,去了解他们的每一寸心思,了解之后,便得尽力去守护他们。但父亲优先,是啊,他优先,她没有问为什么,只知道因为自己如此爱他,所以凡事都要以他为先。爱就是这样,只依随冲动,从不提问,美丽而简单。但为了他,她也必须爱他所爱,也就是她的母亲,可是这份爱似乎很不一样,与其说是她的爱,倒不如说是父亲的,是他硬塞给她的,而不是她个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如何她还是必须付出这份爱,因为要让这个人快乐就得让另一人快乐。他们是不可分的,身与心都是一体,如今却不知是什么偷偷钻入他们之间,试图将这个整体捣得支离破碎,因此她身为他们的孩子,不得不挺身尽力帮助他们,因为她不正是他们合而为一的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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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想必是弄错了,其实父亲并未蒙上烦恼的阴影,那就是当他们两人一块儿坐在书房的时候,因为此时的父亲看起来心满意足。被书本包围的菲利浦爵士,抚摸着书的封面,神情再次显得无忧无虑、轻松快活。

“这世上再也没有像书一样的朋友了。”他告诉她说,“你看看这个穿着旧皮外套的老友!”

偶尔出外打猎时,他看起来也非常年轻,就像第一次出猎时的拉弗瑞。但如今已经十岁的拉弗瑞,却比经常像个小学生般莽撞的菲利浦爵士还来得理智。他会领着史蒂芬越过可怕危险的地方,等她安全落地后,才转头对她咧嘴一笑。最近他喜欢让她骑他最优秀的猎马,也会偷偷炫耀她的本事。这项消遣能让他眼中重现旧日光彩,落在女儿身上的目光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