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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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浦爵士的死剥夺了他孩子的三样东西:真正理解她的心灵同伴、她与世界之间的坚强壁垒,还有最重要的一样是爱——为了不让她受苦而欣然承受一切痛苦的那份忠贞不渝的爱。

震惊带来了堪称幸运的麻木感,从麻木中复苏的史蒂芬面对第一波深切的悲痛,只能完全茫然地呆立,犹如一个孩子不知怎的松开了始终牵引着他的手,迷失在人群中而不知所措。想到父亲,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依赖这个极度仁慈的男人,有他随时保护的感觉有多么可靠,她又多么将这份保护视为理所当然。因此除了持续不断的哀伤,与随时随地渴望有他陪伴的心痛之外,她也体会到真正孤独的滋味。一想到父亲在世期间自己有多常感到孤单,她便觉得不可思议,因为那时只要伸出手指就能碰触到他,只要一说话就能听到他的声音,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在眼前。如今她还认知到小东西带来的凄凉,认知到那些没有生命、继续存留下来的小东西(像是一本书、一件旧衣、一封未完成的信、一张心爱的扶手椅),隐藏着令人痛苦无比的力量。

她心想:它们继续留着……它们毫无意义,却继续留了下来。碰触这些东西很痛苦,但她总是忍不住会去摸。多奇怪,这张旧扶手椅的寿命比他还长,这么一张旧椅子……摸着椅子皮的皱痕,摸着椅背上因为父亲的头经常倚靠而凹陷的地方,她会恨这个没有生命却存留的东西,也可能会爱它而不禁哭泣。

莫顿变成一个缅怀的地方,用回忆将她团团围住、握在掌心。这很苦,但如今她更爱它了,爱它的每块石头,爱它草地上的每根草。她想象宅子也为父亲哀伤,并转而向她寻求安慰。为了莫顿,日子必须过下去,所有繁杂琐事必须照例完成。有时候她可能会质疑为何非得如此不可,可能会在刹那间充满愤恨,但一转念,又会把这个家当成一个需要她与母亲照顾的生物,愤恨之情便随之消散。

她非常严肃认真地听着伦敦来的律师说话。“你母亲在世时,这房子归她所有。”他对她说,“她去世后自然就是你的了,戈登小姐。不过令尊另外做了安排:再两年左右,当你年满二十一岁,将能继承一笔可观的收入。”

她问道:“那样的话,莫顿的钱够用吗?”

“何止够用而已。”他微笑着做出保证。

在这栋宁静的老宅中有其纪律与秩序,死神来了又走了,这些却没有消失。一如旧衣与心爱的椅子,纪律与秩序在此巨变之后存留了下来,填补各个空虚的厅房,有时是一种很不真实的怪异感觉,一种令人非常迷惘的新疑惑:生与死,究竟何者才是真实的?仆人们刷洗、打扫、掸灰尘。有个年轻钟表师傅每星期会从马尔文来一趟,十分谨慎准确地为时钟调时间,他走后所有的钟都会在同一时间响起——相当急促地同时响起,好像对于时间莫大的重要性感到慌张。扑通核计账目,给厨子列清单。高大的男仆擦窗子——面向草坪那扇明亮的窗子和半圆扇形窗。花园的工作一切如常。园丁修枝、松土、勤奋栽种。布谷鸟欣喜迎接渐渐转浓的春意,树木开了花,菲利浦爵士书房外的老式单瓣郁金香也绽放得鲜艳亮丽,那是他最喜爱的花。鳞茎已经依照惯例种下,现在也依照惯例开出郁金香。马厩里的猎马已经赶到牧场上去,天花板与墙壁也重新粉刷过。威廉斯到厄普顿买了绳带,马夫们正忙着编扎;山毛榉树林旁的一处马场里,有两匹母马生了健壮的小马——莫顿大宅里的所有事情,就这样依循时序完成。

但有些人的脸上从此失去了笑容,如今号令如山的安娜便是其中之一,她默默地承受哀伤的打击,眼中流露出耐心等待的神情。她对待史蒂芬虽然温柔,却极其冷淡,即使在这最需要的时刻,她二人仍无法超越那道藏伏已久的屏障。但史蒂芬越来越依恋莫顿,早已完全放弃就读牛津的念头。扑通试图说服她改变心意,每天提醒学生,菲利浦爵士非常渴望她能去,却都只是徒劳无功,因为史蒂芬总是这么回答:“莫顿需要我,父亲会希望我留下,因为他教我要爱这个家。”

扑通也无能为力。被迫保持缄默的她能做些什么呢?她不敢让史蒂芬了解自己的情况,不敢说:“为了你自己好,你必须上牛津,将来你会需要智慧所能给予的一切武器,像你这样的人,你会需要每一种武器。”若是说了,史蒂芬一定会开始提出疑问,而她身为老师必须负起责任,绝不能回答那些问题。

扑通觉得实在太可恶了,世界这只狡猾的老鸵鸟,为了自己的安逸舒畅,便施行这种顽强自私的沉默暴政。这世界把头埋在传统习俗的沙中,什么都看不见,就能逃避真相了。它对自己说:“假如眼见为凭,那么我不想看见,假如沉默是金,那么在这个时候,沉默也是高度权宜之计。”有时候扑通真的好想对世界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