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也好像是几年过去了。阿坚日日夜夜勤于笔耕,长篇小说的稿子渐渐厚起来,某天终于写到了结尾处。可是,与此同时,他日益感到书稿永远是一个半成品。
小说的后面几章与前面章节有部分重叠,有些故事框架和情节前面虽然写了,可后面又没接着写,没有结局。一切都好像是这部小说在沿着自己的走向行进,非阿坚所能操控。作品犹如河水,它自己构筑了它流淌的时间,决定了它的走向和最终停留的港湾。而阿坚仿佛只是奉命写作,他要努力地、勤勉地、静静地将自己的命运与作品中的人物交织在一起,在回忆或想象的文字洪流中载浮载沉。也就是说,他仿佛十分被动,对自己写就的章节都不甚了解。小说的脉络如何,如何行文,他好像完全受制于某种神秘逻辑。
从阿坚开始写长篇小说的那个晚上起,记忆的火炬就将他带入了深深的迷宫。他在无数弯道里千回百转,最终又回到过去的原始丛林中,回到沙泰河、升天隘、招魂林和鳄鱼湖等地方。这些地名就像阴间的山水一般模糊。接着小说中又出现了侦察排的战斗生活,战友之间深厚的感情以及那混合着青春快乐的战争痛苦。最后,小说又进入一段收尸队在战后上香的情节,他们在西原地区行进,漫长的道路上到处都是战士们的坟墓。死去的人又在他的稿纸上鲜活了起来。
可以说,阿坚的小说里弥漫着原始丛林的恐怖气氛。丛林里昏暗无比,死尸遍布,鬼影重重,充满瘴气。有时,他写到遗物和腐烂的残骸从树底下被捞出来时,会联想到丛林里流传的士兵们的生活故事。正是这些早已不在人间的战士激活了他的小说,为他的小说构筑了主要框架,形成了小说的基调、句子的节奏乃至每个字的生命。
从小说的开头就可以看出,里面没有几个人物能像阿坚一样活到胜利的时刻。战争一开始,他们便不得不采用激烈的行动反抗死亡,但是很快就被湮没在令人惊惶的战场上。
当时的景象太过残忍,令人忍不住祈求上苍别再让任何人经历这种惨剧。那些战士仿佛一直在被死神窥视,被阎王爷追赶,然后在一瞬间便被推入死亡。他们有的是一个一个被杀害,有的是成批被杀,有的是当场被子弹击中倒在地上毙命,有的是受伤失血过多而死,有的是慢慢被折磨而死,有的表面活着却整天陷入可怕的梦魇。
当代的作家,也许很少有人像阿坚这样见证过如此多的死亡和尸体。他的书中充满了死尸的景象。他目睹一队年轻的美国大兵肩并肩躺在放置了手榴弹的坑道里,他们的身上没有一处伤痕,好像是精疲力竭,无法突围,陷入了永久的沉睡中。还有,科棱地区的丛林里那一堆士兵尸体,他们衣着还那么整齐,如果不是成群的苍蝇和蛆虫在他们身上横行,并发出阵阵恶臭的话,他们简直就像是躺在那里晒太阳。
读过阿坚小说的人都能描述出在B-52轰炸机连续扫射一晚之后的那个黎明,无数断手断脚像雨点一样从天空中掉下来,落在沙泰河边。还有,炒人肉坡,经过三天血战之后,几乎变成了一座用尸体堆积而成的城堡。某个踩到地雷的士兵像是插上了翅膀一般飞上树梢。
总之,阿坚笔下描绘的各种各样的逼真死法,旁人恐怕很难企及。他就像是一个从地底下、从梦中走出来的战士在高声向我们诉说生死,诉说离世的瞬间,甚至诉说死后的生活。在小说里,死者的灵魂常对活着的人说:“请你们相信我,死亡不是进入恐怖的地狱,而是另一种生活,一种别样的生活。死亡让我们得到了真正的安宁、超脱和自由。”
对阿坚而言,死去的人自然比活人模糊和遥远。他们是那么孤单、那么平和,又如幻影一般奇妙。有时候,战死沙场的将士们的魂灵的出现,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阿坚从来没有听过那种声音,但是收尸队的其他弟兄都说曾听到逝者弹琴和歌唱。他们说,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升天隘。每当夜幕降临,在那铺满落叶的原始丛林的最深处,就会传来神秘的低吟:“光荣的岁月啊,无尽的苦痛……”其间甚至还有吉他的声音若隐若现。这无名的歌曲,词曲都很简单,却又很神秘,每个人听到的版本略有不同,但是大家都说自己听到过,因为它每夜都会出现。连续几个晚上听了这诡异的歌声之后,他们根据那歌声定位,找到了逝者骸骨所在的地方。他的尸骨被一辆坦克碾得粉碎,只剩下他亲手做的那把吉他还完好无损。
不管你信不信,这故事还有后续。人们说,当他们捧起粉碎的骨灰,拿起那把吉他准备给他入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丛林深处响起的那首悲壮歌曲。葬礼过后,那音乐声就平息了,再也没有人听到过。那首歌一定从这片丛林永远消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