濹东绮谭 十
过了四五天,我总想再去看她一次,尽管我曾打算那天夜里去过后就不再去,并给她留下了买秋夹袄的钱。阿雪现在不知怎样了。当然,可以肯定她依然会坐在窗边,但是我总忍不住想再亲眼去看看她的模样。我不想让她发现,只是悄悄地去看看她的容颜,看看她的模样。到那儿去转上一圈回来,到那时隔壁的收音机可能也会关掉了吧。把一切罪过都推给收音机,我又渡过隅田川朝河东迈步走去。
进入巷子之前,为了遮住脸,我买了顶带舌便帽,等到有五六个观光客来后,我躲在那些人的背后,从河浜的这一边朝阿雪家张望,只见她把新型的发髻又梳结成原来的式样,和往常一样坐在窗边。仔细一看,发现同排房子右边的窗里今夜也亮着灯——以往它一直是关着的——灯影中有一张梳着圆圆发髻的脸在晃动,是新的娼妓——这儿叫做“露脸儿”的妓女来了。离得远看不清楚,不过,这位新来的似乎比阿雪还要年纪大些,容貌也不及她。我夹在行人中间拐进了别的巷子。
也许是这天夜晚和往常一样,一到太阳落山风就停止、十分闷热的缘故吧,巷子里走出户外的人像夏夜一样多,巷口拐角处不把身子侧过来走就挤不过去。我难以忍受淋漓的大汗和闷热,一直在找巷子的出口,来到了有汽车对驶的宽阔些的小街上。我行走在那些没有夜市铺面的人行道上,并打算就此回家去,还站立在七丁目车站上擦着汗。这儿离停车场不过一二百米路,空无一人的市营公共汽车驶来停下,好像是专程来迎接我的。我正要从人行道跨出脚步,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留恋起来,于是又漫步走去,不一会儿来到酒店前拐角处立有邮筒的六丁目车站。这儿有五六名乘客在候车。我在这个车站又白白地放过了三四辆车,茫然地凝视着一棵棵白杨树直立的大街和横街拐角边开阔的空地。
从夏季到秋季,直至最近,这块空地上留声机每夜放着嘈杂的音乐,最初是演马戏,接着是猴剧,后来又是幻影魔术团。不过,不知不觉地,它也像过去一样变得平静了,四周昏暗的灯光倒映在水洼的水面上。我总得再和阿雪见上一面,告诉她要去旅行什么的,与她告别。反正今后不再去了,这样总要比不打招呼突然与她断绝往来要好,不至于使阿雪以后想起来就不高兴。只要有可能,我还想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她:我想散步,却找不到地方;我想去拜访的人都死了,高雅的娱乐场所如今成了音乐家和舞蹈家争名逐誉的风月场,而不是年长者啜茶怀旧的地方。我意外地了解到在这个迷宫一隅中可偷得尘世片刻的乐趣,所以明知可能会给她增添麻烦,还常常来玩,这时她总使我感到愉快。虽然为时已晚,但我还想认真向她说明清楚……我再次走进巷子,来到阿雪家的窗下。
“来,请进吧。”阿雪的模样和语调表现出一种该来的人来了时的心情,不过,这次没有像往日那样走过楼下的饭厅,她率先上了楼。我看到这般光景,便问:
“老板在这儿吗?”
“是的,老板娘也在……”
“来了新人吧?”
“还来了个烧饭的老婆子呢。”
“是这样,一下子热闹了嘛。”
“这一阵一直单独待着,人一多真是吵闹极了。”她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上次多谢了。”
“有好的吗?”
“哎,明天该做好了。还买了一条伊达腰带,这条已变成这副模样了。待会儿我到楼下去拿来。”
阿雪下楼去端来了茶。她坐在窗槛上扯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一直不见老板夫妇有回去的迹象,又过了一会儿楼梯口的电铃响了,铃声示知熟客登门的消息。
这里的情况和阿雪一个人的时候完全不同,不能久留了,而且我发现阿雪似乎还留意着待着没走的老板,所以,想对她说的话也就没说出口来,不到半点钟我就告辞了。
又过了四五天,进入了秋分时节,天空突然为之一变,南风追赶的暗黑的云层从低空流过,大滴的雨水宛如小石子一样落到地上,忽然纷纷扬扬地落下,忽然又戛然而止,有时会不喘气地下上整整一夜。我栽在院子里的鸡冠花齐根倒伏了,胡枝子花连同叶子一起被刮落,秋海棠结了果的红色茎干上的大叶子惨遭剥离并褪尽了颜色,让人心疼。雨停的间隙,唯有那些还活着的法师蝉和蟋蟀在哀悼这一片狼藉、满是湿漉漉枯枝败叶的庭院。每年一看到秋风秋雨袭击过的庭院,我总会自然地想起《红楼梦》中一篇题为《秋窗风雨夕》的古诗。
秋花惨淡秋草黄,
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赏秋窗秋不尽,
那堪风雨助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