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中的养蛇人

他死了。我最先听到的是找寻尸体的经过。

据说是被一条鱼发现的。

在距北京四十公里有一处新开发的风景区,他在一个夜晚失足落水,消失在五公里范围的水域。那里的夜晚有捉鱼的山民。

一条鱼,被手电照住,双目在水中是鲜艳的红。村民的网斗将触到鱼鳞,那鱼才扭动而逃。它背贴水面很慢地游行,以致令村民产生捕捉它的希望。但数次的捕捞角度均差一点,小舟在黑暗中渐行渐远,直至进入湖的西北地带,逢迎上一片莽莽芦苇,那条鱼忽然潜入了水底。

手电光中只剩下一片圆形的绿水。不甘心的山民继续搜寻,引起水浪波动,一张脸在瞬间浮出又迅速淹没……

听到那条蛇形的鱼,不由想起我初遇他的时刻。十五年前,我是个美校学生,常到校外的街心花园写生,那里歇息着各色人物。它处于五条马路的交点,安插着十一个车站。

一个中午,我走进花园。

围拢着树,有一圈条凳,上面睡着一个人,为适应条凳弧度,身形蜷曲成一个别扭的造型。我站住,打开画夹。

那是个炎热的夏日正午,他身上湿漉,黄色的衬衫上有菜汤点染的污秽,没有袜子,两脚直接插进球鞋,耳郭油腻。但他有一张清俊的脸,睡着后婴儿般完美。如果他纯然是一张脸……

写生的过程中,他醒来,发现我后尴尬地一笑,没想到,如此秀气的脸上出现的笑容竟如此褶皱,仿佛迅速戴上的面具。他说:“在画我?”我走上前,展示手中的画,就此结识了他。

已经忘了当年破除陌生感所用的话语,十五年前的人还少有现今的冷漠,社会气氛便有种交友的热情,反正就结识了。我和他都刚为青年,头脑单纯知识面狭隘,除了聊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说说自己的童年。

他的童年令我羡慕不已。

他的父母是云南知青,在一片原始森林中自发地结合。他一生下来便远离地面,住在竹楼。他的床也是竹所编就,一岁时床被劈烂,因为竹管中发现了蛇。

一个晚上,他母亲噩梦惊醒,见儿子床中闪着一丝鲜红,便大叫一声,将整村人惊醒。他的婴儿床被粗暴地劈碎,飘出雪花般的蛇蜕,一条蛇滚落在地。它没有蛇类的纤长,只是短短的一截,痴呆呆趴在地上,更像是一条鱼。

它应该是在幼年时钻入竹管的,不知是贪图竹内的舒适还是对外界恐惧,没有及时钻出,它的体格按照竹管的长宽生长,几次蜕皮后,被囚禁于此。

这条蛇以弱者的姿态瘫躺在众人脚下,有人提出将它乱斧劈死。动手前,众人想到一个有趣问题,它囚禁在竹管中何以维生?

有人猜测它吃的是自己的蜕皮,为了维生,它的生理产生变异,蜕皮的次数远远超过了物种规定,靠着自己吃自己的方法活到了竹管被敲碎的一天。

被惊醒的也有本地傣族,他们认为:藏蛇的竹管处于婴儿头部,它的信子从竹管裂纹中伸出,这是它唯一的生机,毫无疑问,它靠着舔婴儿的口水过活。

听完傣族人的话,他母亲恶心得呕吐,但傣族人说,那是她儿子养的蛇,要让它活着。这条蛇最终被放走,它虽已失去了蛇的纤长,但腹下的大地复苏了它的原始本能,它像它的祖先一样开始扭动。

它的身躯被竹管压缩得太短,难以形成蛇类爬行时的连贯圆弧,在火把照射下,人们眼中所见的是一条鱼在土地上游动的奇异景象……

他讲述自己童年有一股深切的语调,我认为这就是魅力所在。当时我正被一个女人深深困扰,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俩的位置在教室中呈一条对角斜线。与所有男生一样,对喜爱的姑娘,我有口难言,为自己的魅力不足而倍感烦恼。

阳光直射下,他的衬衫仿佛被洗涤,呈现出一种高度提纯的莹黄。望着他,我心中有着强烈预感,只要模仿着他就能追到那斜线上的姑娘。

从此我交上了这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