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旧地重游

区亚雄这番惊叹,他兄弟也有些不解。殷克勤是个久不见面的老朋友,自然更是奇怪,都不免一同呆望了他。他正端了一杯茶,慢慢的要喝下去,看到两人对他注意,便将茶杯放了下来,笑道:“我不叹别人,我叹我自己。我们辛辛苦苦一天八小时到十小时的工作,决不敢有十分钟的怠工。偶然迟到十分钟,也是很少见的事。至于意外的钱,不但没有得过一文,也没有法子可得一文。这一份儿诚恳,只落到现在这番情形!”说着,便将右手牵着左手蓝布罩袍的袖子抖了几抖。

殷克勤笑道:亚雄兄,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以为你奉公守法,穷得饿饭,那处在反面的,却穿得好,吃得好,还要在人家面前搭上三分架子,充一个十全的好人。力亚雄道:“可不就是!”殷克勤笑道:“亚雄兄,你虽然还干着这一项苦工作,可是两位令弟,现在都有了办法。你就住在家里休息,有他们两位赚大钱的老板,也不至为生活发愁。”亚雄道:“我倒不是为生活而发生感慨,我觉得作坏人,不但没有法律制裁,也没有人说他一句坏话。作好人呢,固然不必图什么奖励,有时还真会在社会上碰钉子,这叫人何必去作好人呢?”

亚英想着殷经理这种贿赂行为,在重庆市场上是很普通的,照说收支票的人,虽然不对,拿出支票来的人,也是一种不合法行为。如果他哥哥只管说下去,殷克勤是会感两难为情的,便在桌子下面用腿轻轻碰了亚雄两下,笑道:“不必再讨论这些闲话了。我们该和殷经理先留下一句话。”说着将脸掉过来,对着殷克勤道:“有一位舍亲,由广州湾那边押了一大批货入口,大概今明天可以到海棠溪,若有西药的话,你要不要?”殷克勤道:“我们作生意的人,现在只要有钱,没有不进货的道理。只是要考虑这货,是不是容易脱手的。”亚英笑道:“我们这位舍亲,也是百分之百的生意经。假如不是容易脱手的货,他也不会千辛万苦的从那边带了来。我想他一定是先把各种货物的行情,打听好了,再去办货的。”殷克勤想了一想,点头道:“这样好了,令亲来了,请通知我一声,我请他吃饭,由二位作陪。”亚雄笑道:“怪不得馆子里生意这样好,你们作大老板的人,对于请客,那是太随便了。我那舍亲姓什么,你都不曾问得,我们口头上一介绍,你就要请他吃饭,现在小请一顿客,已非数千元以上不办,更不用说大请了。”殷克勤笑道:“令弟知道我在商人中,并不是挥霍的人。这样随便请客,可以说是商人的一种风气,也可以说是一种生意经。演变的结果,那不愿接洽生意的人,常常可以这样说:‘他饭都没有请我吃过一顿,我理他作什么?’这么一来,每一趟生意的成功,吃个十回八回馆子,那简直算不了一回什么事。”亚雄笑道:“仔细想来,这不是行商请坐客,也不是坐客请行商,乃是消费者请商人。你们请客的那一笔帐,都记在货品身上。老实说,像你们老板们这样慷慨的花钱,我们消费者在一边看到,心里就想着,又有什么货品要涨价了。”殷克勤笑道:“我们商人,还有货换人家的钱,至于银行盖上七层大厦、十层大厦,你就没有联想到有些物品要涨价吗?”亚雄笑道:“有的。昨天上午,我还为着银行招待所招待贵宾,白吃白住,发生极大的感慨。那些钱是由银行的经理掏腰包呢?还是由会计主任掏腰包呢?老实说,为了这些,我对于世界上所有的商人,都不发生好感。商人是什么,商人就是生产者和消费者之中的一群寄生虫……”

他说得高兴了,只管把他的感觉陆续的说了出来,直封说出寄生虫这个名称,觉得实在言重,便立刻笑道:“高调是高调,事实是事实,我自己就有着很大的矛盾,我两个兄弟不都是商人吗?”殷克勤笑道:“我们也不十分反对亚雄兄这话。亚英兄是个学医的,我也是个学医的,若不是战争压到我们头上,也许我们两个人还都在学医,或者考取了公费,已去喝大西洋的水了。现在有什么法子呢?要继续求学,根本没有这种机会,而且家庭情况变了,也不能不叫我出来作事,以维持家庭的开支。谈到作事,如今只有作生意比较容易挣钱,我就走上作生意的这条路。等到战事结束了,只要有法子维持生活,我决计继续去学医。就是年岁大了,不能再学医,我也当另想个谋生之道,我决不这样浑水摸鱼,再作生意了。”

亚英道:“现在作生意,也许有点浑水摸鱼的滋味,然而到了战后,社会的情形恢复了常态,难道还是浑水摸鱼吗?”殷克勤望了亚雄笑道:“若照亚雄兄的说法,作商人的永久是浑水摸鱼呢!”这样说着,大家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