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特罗塔少尉每周都要趁在营房值勤时给他的父亲—那位地方官—写一封单调乏味、千篇一律的书信。
营房里没有电灯。就像索尔费里诺英雄当兵时一样,在值班室里按规定可以点值勤蜡烛。现在点的是洁白的“阿波罗烛”,这种蜡烛由牢固的硬脂精f制成,烛芯是优质织带,火苗稳定。少尉在信里只字不提自己生活方式的变化和边境上的异常情况。地方官总是每隔四个星期—并且是在星期日—给儿子回信。在信里他也只字不问儿子的近况,事实上,他的回信和少尉的来信一样单调乏味、千篇一律。
亚克斯老人每天早晨都会把邮件送进地方官长久以来用早餐的房间。它的位置有些偏僻,白天成天空着。房间的窗户朝东,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温暖的日子还是凉爽的日子,晨曦会毫不吝啬地从窗户爬进房间。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用早餐时窗户总是开着的。冬天,地方官把两条腿裹在一条暖和的披巾里,餐桌被移到大壁炉附近,炉中的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响声,亚克斯老人半小时前就把火生好了。每年到了四月十五日,老人就会停止生炉火;也就是从这一天起,不管天气如何,地方官便开始夏日晨步。
早晨六点钟,助理理发师睡眼惺忪地—他自己还没来得及漱洗—准时走进地方官的卧室。六点十五分,地方官的下巴已是光溜溜的,略染银霜的羽翼似的颊须空白处还扑了粉。光秃秃的脑袋已经按摩过了。因为洒了一点科隆香水,头皮有点发红,所有多余的毛发—鼻毛、耳毛、后颈毛—都已打理干净。待一切妥当,地方官就抓起浅色的手杖,戴上灰色的礼帽,动身去市内公园散步。他穿一件小领口的白背心,上面有灰色的纽扣,披一件浅灰色的薄外套,下身穿一件窄筒裤。裤子还没来得及熨烫,被两根深灰色的扎带分别绑缚在长筒尖口皮靴上,皮靴是用小山羊皮做成的。
大街上空荡荡的。由两匹褐色大马拉着的市区洒水车,正从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咔嗒咔嗒地迎面驶来,速度十分缓慢。坐在驾驶座上的马车夫一看到地方官,便立刻垂下马鞭,把缰绳绕在刹车把上,脱帽向他致敬。在这个小城,也可以说在整个地方官所管辖的区域内,这位马车夫是唯一受到冯·特罗塔老爷热情洋溢地挥手问候的人。
在公园门口,市区警察向他敬礼,地方官亲切地向他说声“早上好!”但并不和他握手。接着走到一个金发女郎的冷饮亭前,摘下大礼帽,喝一杯苏打水,从背心口袋里取出一枚钱币,灰色手套还戴在手上。然后继续他的漫步。路上他还遇到扫烟囱的、卖蔬菜的、卖肉的,他们都向他问好。地方官用食指轻轻地碰下帽檐,以示还礼。只有遇到同样喜欢在早晨出来散步的药剂师克罗瑙尔和偶尔出来散步的市府参议时,冯·特罗塔老爷才会脱帽还礼。有时会对克罗瑙尔说上一句:“早上好,药剂师先生!”然后停下来,问一声:“最近好吗?”
“很好!”药剂师回答说。
“真为您高兴!”地方官补充一句,继续向前漫步。
八点他才回家。有时在过道里或楼梯间碰见邮差,他便到办公室坐上片刻,因为他喜欢看到信件放在早餐的食盘边上。用早餐时,他不允许任何人进来,也不接见任何人,只有亚克斯老人例外。冬天老人会进来生炉火,夏天外面雨下得太大时会进来关窗户。他严令禁止希尔施维茨小姐进来,中午一点之前她要是在地方官面前露面,就会招来无情的诅咒。
五月的一天早晨,冯·特罗塔老爷八点零五分散步回家。邮差一定早已来过了。冯·特罗塔老爷坐到早餐桌旁。今天,银盘里的鸡蛋和往常一样是溏心蛋,蜂蜜闪着金光,新鲜的皇家条形面包一如既往地散发出酵母的香味。黄油放在一只深绿色的大碟子里。金边瓷碗里的咖啡冒着热气,什么也不缺了,至少冯·特罗塔老爷一眼扫过去并没有发现缺了什么。可是他随即站了起来,重新放下餐巾,再把桌上的东西审视了一遍。老位置上没有信件。在地方官的记忆中,每天都会有公务信函。冯·特罗塔老爷先朝开着的窗户走去,仿佛要证实一下外面的世界是否还存在。没错,公园里那些古老的栗子树依然绿荫如盖,每天早晨都如此,不知名的鸟儿正躲在里面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还有,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停在地方官公署门前的牛奶车今天也停在那里。不用担心,今天一如往昔。地方官断定,外面的世界毫无变化。会不会信件还没到呢?会不会亚克斯把这件事忘了呢?冯·特罗塔老爷拿起桌上的铃,摇了一摇,清脆的铃声立即传遍整个屋子。没有人进来。地方官没有动桌上的食物。他又摇了摇铃,终于听见敲门声。但进来的却是他的女管家希尔施维茨小姐。他大为诧异,简直是一种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