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冯·陶希格太太已青春不再,但风韵犹存。

她是一位车站站长的女儿,是一位名叫艾希贝格的骑士的遗孀,几年前改嫁给新晋封为贵族的陶希格先生—一个有钱但有病的工厂主。他患的是轻微的所谓周期性的精神病,这种病很有规律地每半年发作一次。在发病的前几个星期,他预感到要发病,于是就会住进康斯坦茨湖边的那家医院。在那里,养尊处优的有钱人家的病患可以得到精心而周到的治疗,那里的护士就像助产士一样温柔而耐心地照料病人。有一次,那是在他发病前不久,在一个轻浮的、衣着漂亮的女医生的劝告下—这种医生可以像古代的家庭医生在处方上写下大黄和蓖麻油那样,在给病人开的处方上漫不经心地写下“内心的激情”—冯·陶希格先生就娶了他的朋友艾希贝格的遗孀。陶希格先生的确经历了一次“内心的激情”,但他的病发作得更频繁、更严重。

他的妻子当初在第一次短暂的婚姻期间结识了许多朋友。丈夫去世之后,她拒绝了几个感情热烈的求婚者。只是出于礼貌之故,人们才闭口不谈她与其他男人私通的事。这种事在当时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但凡事都有例外,这种事不仅发生了,当事人还乐此不疲。

享有特权的贵族阶层难得有那么几条原则。依据这些原则,普通市民属于二等公民,不过也有市民阶层出身的军官成了皇帝的侍从官;犹太人不能苛求更高的封号,但也有个别犹太人照样被晋封为贵族,照样可以成为大公爵的朋友;女人只能按照传统的道德准则生活,但也有一些女人可以像骑兵军官那样风流快活。今天的人们毫不留情地给这些准则贴上了“虚伪”的标签,对此我们的态度一向是:铁面无私,正直无畏,直言坦白。

在这位寡妇交往过的所有亲密的异性朋友中,只有科伊尼基没有向她求过婚。这个世界,还值得生活下去的这个世界,注定要走向它的末日。在这个应继续任她摆布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一个正直的男人。所以说,什么永恒的爱呀,什么结婚呀,什么生儿育女呀,都是毫无意义的。科伊尼基用他那忧伤的、淡蓝色的、略为外凸的眼睛打量着这位寡妇,说:“对不起,我不想娶你!”然后结束了他的吊唁。

于是,这个寡妇就嫁给了那位轻度精神病患者冯·陶希格先生。她需要钱,而他比一个孩子还听话,可以任她支使。一旦他的疾病发作期过了,他就叫她来。她来了,让他亲吻一下,然后把他领回家。

“再见!”冯·陶希格先生对一直将他送到医院栅栏前面的那位教授告别。

“不久就会再见的!”他的妻子说。此刻,她多么怀念丈夫发病的那些时光啊!

她最后一次拜访科伊尼基是在十年以前,那时的她是一个可爱、漂亮的年轻寡妇。那一次,她也不是独自一人回家的。有一个少尉—一个和眼前这位一样年轻而忧伤的少尉—陪伴她回家。他叫埃瓦尔德,是一位重骑兵军官,那时边界地区还驻有重骑兵团。如果没人陪她回家,那将是生活中最痛苦的事;可是,如果陪她回家的是一位中尉,那才真令她失望啊!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老到需要一个年纪较长、军阶较高的人陪同。十年以后也许可以。

但是,年纪正以一种残酷无声的步履,有时还带着一丝狡猾的伪装向她逼近。她数算着一个个从她身边逝去的日子。每天早晨起来都要仔细地数数那些细密的皱纹,这是夜晚不知不觉间在她酣睡中为她编织的岁月之网。但是,她有一颗少女般的心,她祈求青春永远停留在那个逐渐衰老的躯体中,宛如藏诸深宫的美好秘密。

冯·陶希格太太的人生是用来等待的。对于每一个她长久等待的年轻人,她都会用热情的拥抱来迎接他的到来。不幸的是,他只是在火车的连廊徘徊。她以忧伤、饥渴而怨恨的目光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地离她而去。久而久之,她已经习惯了他们的来去匆匆。他们是幼稚的巨人族,像一群大昆虫,笨拙而匆忙;他们是一支傻瓜部队,像一群大笨鸟,妄想展开沉重的翅膀;他们是这样的勇士,当人家蔑视他们时,他们自以为是征服者;当人家嘲笑他们时,他们自以为是占有者;当人家稍稍给点甜头,他们自以为是享受者;他们是一帮粗鲁野蛮的家伙。尽管如此,只要她还活着,就总要等着他们。

也许,有朝一日,这群昏聩杂乱的人群中会走出一个精神抖擞的白马王子。

他没有出现!她等啊,等啊,可他一直没有出现!她老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冯·陶希格太太日益增长的年岁犹如在年轻人面前筑起的堤坝。正是由于害怕他们那挑剔的目光,她总是不加选择地满足任何一个男人的爱情冒险。她随心所欲地去迷惑那些呆头呆脑的人,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可惜他们对此毫无察觉,一丁点儿变化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