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父异母

父亲在革命前是有过婚姻的。

短暂的婚姻,在父亲的记忆里犹如过眼烟云,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当然,父亲参加革命也和自己的婚姻,确切地说和父亲的女人有关系。父亲十三岁那一年,父亲的母亲死了,死在数九寒天的隆冬里,父亲的父亲望着躺在炕上的女人欲哭无泪,父亲的父亲有许多泪要流,女人死了,他的眼泪早就流完了。父亲的父亲望着已死的女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十几年前,父亲的父亲带着女人闯关东,来到了冰天雪地的靠山屯,天寒地冻,大雪茫茫,他们不知再向何处走,也不知再向何处去,于是他们便在靠山屯扎下了脚跟。学着当地猎人们的样子,在山脚上搭了一个马架子,升起了一堆火,这便是家了。含辛茹苦的日子便有了一个开头,后来在马架子里父亲出生了。

胡天胡地,黑土白雪,生命便有了希望,有了根。在父亲十三岁那一天清早,父亲的母亲死了。她说她要死了,然而却没有死。升火做饭,刷锅、洗碗、缝缝补补,该干啥还干啥。在这一天清晨,终于就死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再也没有了那干咳声,石家没有了女人,石家的日子便塌了半边天。

父亲面对着自己的母亲,他一直没有哭,他似乎还没有从这惊愕中醒过神来,他甚至认为自己的母亲没有死,仍躺在炕上睡着,过一会儿,母亲就会爬起来,一边咳着一边做饭,于是就有了温暖有了日子,然而父亲没等来这一切,等来的却是父亲的父亲用一床破席子把女人裹了,然后扛在肩上,趔趄着脚步,向东山沟走去。

那一刻,雪是那么大,风是那么紧。父亲袖着手,缩着头,抽着鼻涕,随在自己父亲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这时他仍然没有醒悟过来,自己的母亲,这一去将永远不会回来了。他的心里很空洞,也很茫然,只是机械地跟在自己父亲的身后向前走去。

直到父亲的父亲把自己的女人从肩上放下来,又用雪埋了,父亲才彻底的醒悟过来,于是他大哭起来。父亲在那天风紧雪密的清晨,哭得爹一声娘一声,鼻涕眼泪的,父亲眼前的天塌了,地陷了。父亲边哭边冲雪坟说:娘呀,你醒醒吧,你这一去,俺小石头可咋过呀,谁给俺和爹做饭,谁给俺洗衣呀,娘呀——

父亲的父亲垂着头立在雪坟前,如一桩冬天的老树。

屋子空了,炕凉了。

父亲垂着头,缩在炕角抽泣着,父亲的父亲垂着头蹲在地中央。

半晌,父亲的父亲说:没有女人的家不是家。

父亲不解地抬起头,仍混混沌沌地望着自己在地中央蹲着的父亲。

父亲的父亲又说:石头,该给你找个女人了。

父亲仍然不明白,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要找一个娘一样的女人,有娘的日子真好,他想过有娘的日子。

父亲说:俺要娘。

父亲的父亲说:过两日俺到后山老邱家去一趟,他家有个闺女,十六啦。

两天以后,父亲的父亲背了一口袋包谷,趔趄着去了后山。不久父亲的父亲就回来了,回来后他冲父亲说:那丫头俺看了,粗腰长腿的,身板没啥毛病,俺看就中了。

父亲巴望着有一位像母亲一样的女人来到家里,挑起塌下去的日子,他一天天盼着邱家的女人早日来到。

又过了几日,父亲的父亲又卷了两张狍子皮去了后山。这次,父亲的父亲从后山回来时,身后就随了邱家的丫头。

邱家的丫头在父亲的眼里果然粗腰长腿,她的样子似乎有些腼腆,袖着手,吸溜着鼻子,进了家门,她便东瞅瞅西望望,躲在父亲的父亲身后说:你家里咋整的,咋这么冷咧。

父亲的父亲走出去抱了一捆干树枝丫,嘎巴嘎巴地折了,塞到炕下,点燃了。邱家的丫头,这才偏腿上炕,火热的大炕煎得她的屁股一定不太好受,她一边挪着屁股一边冲父亲说:你就是小石头?

父亲不语,有些失望地瞅着邱家丫头。他一直希望自己的父亲能找一个像娘一样的女人,可邱家丫头和娘相差十万八千里,父亲不能不失望,不能不茫然。

邱家丫头又说:小石头,你咋那么瘦呢。

父亲悲哀得想哭,此时他空前绝后地想娘。

邱家丫头又大咧咧地说:往后,咱们就要在一起过日子了。

父亲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咋个过。

晚上睡觉的时候,父亲的父亲用一个炕桌把炕分成了两截,一边睡着自己和父亲,一边睡着邱家丫头。

父亲那天晚上莫名其妙的好久没有睡着,炕上一下子多了一个陌生的丫头,他感到不习惯,不踏实。

邱家丫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躺下一会儿便睡着了,又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呼声嘹亮曲折,还夹杂着放屁磨牙。这会儿,父亲才真正意识到,娘一去将永远不复返了。父亲就哭了,他用粗布被子把自己蒙了,哀哀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