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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潺潺,一直响个不停。要么彻底无视它,要么干脆接受它,否则就无法入眠。
黑暗中,翔子熟睡的脸没有表情,眉毛稀疏,轮廓线枯瘦,整张脸毫无生气。望着翔子的脸,荣利子联想到了其他东西,那不是一具能面(1),而是鳐鱼腹下那不可思议的凹洼,或者床单的褶皱,由于角度关系偶然显现出像是人脸一样的东西。她竟然能在他人面前如此放松地睡去,根本没有介意换了新的被褥,旁边还有其他人,照样很快便呼呼大睡,荣利子不由得羡慕起了翔子。
平常就睡眠不佳的荣利子,在被窝里辗转折腾了近三个小时,仍然睁着眼睛无法入睡,最后实在受不了浴衣的蹩脚质地和散发的气味、硬硬的床单以及过高的枕头,干脆支起上半身坐了起来,拿起枕边的手机看了看时间,无助地叹了口气:一整天和别人待在一起,自己竟如此心绪不宁。
也不是。和恋人在一起的时候,一同旅行过两次,并不是这样的呀。两次都是海外旅行,男方很早便做好计划,包括住宿和餐食,都是荣利子喜欢的,因此整个行程按部就班、轻松自在,夜晚再加上做爱,双方几乎同时进入甜蜜的梦乡。
除了小学时和圭子的那一次,荣利子从来没有和自己同年龄的同性同室就寝过。
从浴室出来,晚餐已经在客房里摆放好。菜品丰盛,其中有不少野山菜以及正当季的竹笋等食材,价钱非常实惠,可是翔子几乎没怎么动筷子。晚饭后邀翔子一同在旅馆内到处逛逛,或者去夜幕下的温泉街道散散步,翔子推说因生理期不舒服,换上一件穿旧了的套衫,很快便倒头睡下了。结果,荣利子想看的景色什么都没看成。
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平庸、毫无主见的女人如此上心?为什么非要和她一同出来旅行呢?想去什么地方,想看什么景点,翔子一点儿主张都没有,自己如此细心计划了这次旅行,她竟连半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只知道板着一张令人生厌的脸跟在后面,吃什么好吃的东西都几乎没反应。自己一个劲儿地考虑着她的情绪、尽量讨她欢心,就好像个随从或服务员似的。泡温泉的时候,翔子一点儿也不激动,跟她聊起明天要参观美术馆的话题,也只是点点头“噢”一声而已。如果换个人,不知道他会以为翔子感觉迟钝,还是她态度生硬无礼呢。
还有翔子那难以捉摸的博文。和其他主妇博主相比,她的文字很少,本以为说得少的人内心世界会更加充实,有着文字所无法传达的故事,自己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她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呀。翔子的兴趣面不是一般狭窄,她的日常生活半径只有几米,稀里糊涂地生活在这个圆圈内,圆圈以外的事物她全都不关心,也不感兴趣。从她的博文很少触及时事这点来看,可以肯定她基本不看时事新闻,也不读报纸。当然,这一切并不全是她的过错,家庭环境的影响以及所受教育的不足等,使得她不可能磨炼出敏锐力。
通过和她的简短对话一下子便发现了她的不足,这让荣利子一时欣悦不已——回想起这一点,她只觉得浑身震颤,羞愧不已。
白天光想着千万不要出什么差池,紧张了一天,此刻神经依然紧绷。为了放松一下神经,荣利子试着想家里的电冰箱:取下冰箱门上收纳格内的牛奶,倒上一杯,再加入一些蜂蜜和朗姆酒,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一分半钟,做成特制饮料——真想喝一口呀,让甜甜的、热乎乎的牛奶浸润身体,然后钻入毛毯,美美地睡一觉。现在,她像少女时代去临海学校修学旅行时的那夜一样,特别想早点儿回家。
还以为和朋友一块儿外出旅行,可以减轻自己的精神负担,同翔子聊天、不断变换的景色、享受着当地的特色料理的同时,能够让自己从平日周而复始的思考中解脱出来,找回一个身心健康的荣利子,没承想,缺憾和失落的感觉比往常更甚,而且她无处躲避。
好想换一个人。荣利子的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她好想彻底改造一下自我。她想成为一个和他人气息相通、在任何场合都无拘无束、坚信自己能获得快乐、精神安定的人,这是她自少女时代起就一直热切期盼着的,那时候的她以为只要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自己就能顺其自然地健康成长,但结果无论是考大学、就职、工作中的成功或失败、恋爱以及两性关系等,统统没能改变荣利子,她还是那个努力学习、圭子却弃自己而去的荣利子,总也无法改变。这没道理呀,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人应该随着经验的累积而改变的,谁都可能在青春期遇到过一点儿小挫折,因为这个而影响到自己的整个人生,说明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就像现在,因为身上的细胞一个个老死而害怕得不得了。这样幼稚、不成熟,什么都没能享受,什么都没留下,便一点点老去,实在太令人恐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