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七、空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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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中岁暮年初,已是明治二十八载。

一至二月攻克威海卫,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三月,南部的澎湖列岛我军在握,北方则我军挺进如潮,辽河以东不见一骑之敌。接着,议和使者至;四月中旬缔结和约,消息传遍天下。由于三国干涉,掀起归还辽东之说。五月末,天皇大元帅凯旋东京,战事宛如大鹏敛翼,倏乎停止。

武男在旅顺,收了千千岩的遗骨,救了片冈中将的危难之后,又参加了进攻威海卫,并参与辽南澎湖列岛的占领事宜。六月初旬,他趁舰船暂且凯旋横须贺之便,阔别后归京,跨进了久未重登的家门。

回想起来,自从去年六月拂袖辞母,已经过了一年,曾几度闯过生死关头。昔日的不快已消踪敛迹,一丝不存。在佐世保医院的阴雨之日,在威海卫港外冰封之夜,不知多少次,心儿飞向了思念的家。

一年后归来,但见家中毫无变化,只有闻车声而出迎的女仆,已经是新换的陌生面孔了。母亲仍然那么胖,说是关节炎犯病,躺了一整天。田崎照例天天都来,坐在十二平米的房间,照例执事,照例按点回家。刻板式的日常工作,所见所闻,都和客岁一模一样。武男的心情是又遂愿,又失望。分别一年,重见母亲,然后跨进久违的浴池,安然坐在高高的坐垫上。吃罢喜欢的馔肴,将疲乏的头倒在吊床的黑天鹅绒的荞麦枕上,而且没有梦,直到枕旁时钟敲过两点,眼睛还是睁着,感到心里有一股浓浓的痛楚。

一年的岁月,补好了母子间的破绽,至少像是缝补已毕。母亲的确是高高兴兴地迎接她的独生子。武男也觉得拜见高堂,卸掉了一身重荷。然而,不论母亲还是武男,都感到从见面时起,二人之间已经不能没有隔阂。关于浪子,一个不问,一个不谈。武男之所以不问,并非因为他不想问;母亲不谈,也并非因为她不了解武男很想知道,只因为双方都尽力回避这个危险的问题,彼此才心照不宣。每当对面交谈话语中断时,自然感到坐得并不安宁。

佐世保的赠礼,旅顺口的那件事……纵使没有这些,也不曾一刻忘怀。回到今昔住过的这个家,不论看见什么,都想起浪子的面容,武男的心异常纷乱。她现在在哪儿?可知道我已经归来?千里相思也是近,而离婚后,虽然相距只有一里的片冈家,也比相思之日更远。浪子离姨母家很近,喊一声就会答应。可是,有什么脸面去问音信,回想去年五月去舰队演习时,曾到逗子去辞行,哪知道这一天竟成了终生诀别。那时,她送武男出别墅的大门时喊道:“早点回来呀!”这声音至今留在耳底。如今,他将对谁去说上一声:“我回来啦!”

武男浮想联翩。一日去横须贺,顺道到逗子,向那幢别墅惘然走去,发现大门紧闭。心想,是回东京了吧?他边难过,边从后门走进,只见一位老头儿在院中拔草。

2

武男进院的脚步声,惊动老头儿回过头来。

一搭眼他就略带惊讶的表情,择下缠头布躬身施礼。

“啊,您来啦!老爷,您是几时回来的?”

“两三天前回来的。你还是那么硬朗,好哇!”

“谢谢!唉,我压根儿就不行啦!多亏老爷照顾。”

“怎么?老爷子,你看家好久了吗?”

“噢,是这样,到上月,太太……噢,小姐……病夫人和几妈来过。其后,就由我老头子看门。”

“那么,她们是上个月回了东京的……还在东京?”武男自言自语地说。

“是的。中将阁下还在清国,没回国之前,夫人回东京的。噢,听说和中将阁下一同去京都,还没有回东京哩。”

“京都?那么,病好啦?”武男又在自言自语。

“几时去的?”

“四五天前……”刚说到这,老头儿想起他二人的关系,担心话说得过头,便立刻住口了。武男察觉,不由得满面绯红。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老头儿又觉得武男怪可怜的。

“老爷!您开开门,我去斟茶,就在这儿歇了吧!”

“别,不要管我,我是路过顺便来的。”武男说罢,将曾经来过的屋内巡视了一番,的确是有看家人就不凌乱。但是,门窗关闭,洗手钵里没有水,院里的绿叶茂茂密密,处处梅子落地,绿茵茵的草坪中迟开的蔷薇花大半落英,幽香盈庭。到处都没有人声,只有屋后的松蝉在喧嚣。

武男和老头儿匆匆告别,垂头丧气地走去。

过了五六天,武男又离家,踏上遥远的南征之途。在家旬余,其他同事又是庆祝凯旋,又是举办欢迎会,都在欢腾中度过假期,而武男却打发着无聊的日夜。远在天边时非常怀念的家,归来一瞧却意外地令人郁郁寡欢,他终于没能得到足以填补内心空虚的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