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失落的信
1
我计算过,在这个世界上,每秒钟就有两三个新的虚构人物被命名。所以我总是犹豫着是否要加入施洗者约翰那难以胜数的追随者的行列。可是怎么办呢?我总要给我的人物一个名字吧?这一次,为了清楚地表明我的女主人公是我的,并且只属于我(她是我所有作品中最让我牵挂的女人),我要给她起一个任何女人都没有用过的名字:塔米娜。我想象她是一个美丽的高个子女人,三十三岁,来自布拉格。
我在想象中看到她正走在欧洲西部一座外省城市的街道上。是的,您注意到了:远处的布拉格我用它的名字来指称它,而我的故事所发生的城市,我让它没有名称。这违背了远虚近实的所有透视法,但您也只好这样接受下来。
塔米娜在一家夫妻开的小咖啡店做女招待。店里的生意是如此不景气,乃至丈夫一找到个工作就去上班了,塔米娜就得到了这空出来的位置。老板在新工作上所领取的可怜的工资和夫妻俩付给塔米娜的更为可怜的工资之间的差额,就是他们微不足道的收益。
塔米娜给客人(没有那么多客人,店里座位总有一半空着)端上咖啡和苹果烧酒后,就回到柜台后面。几乎总有某个客人坐在柜台前的高脚圆凳上,想和她聊天。每个人都很喜欢塔米娜。因为她知道倾听别人给她讲的事情。
但是,她真的在听吗?还是她只是在看,如此专注、如此安静地看?我不知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从不打断人家。您知道两个人聊天一般是怎么回事。一个人说着,另一个人就打断他:“对,我也是这样,我……”然后就开始谈自己,直到前一个人轮到自己终于能插上话:“对,我也是这样,我……”
“对,我也是这样,我……”这句话看上去像是表示赞同的一种回应,是把别人的思考继续下去的一种方式,其实,这不过是一个圈套:实际上,它是一种以暴制暴式的反抗,是给我们自己的耳朵解除奴役并强行占据他人耳朵的一种努力。因为人在其同类中所度过的一生,只是占据他人耳朵的一场战斗。塔米娜之所以得人心的所有秘诀,就在于她不想谈她自己。她没有抵抗就接受占据自己耳朵的人,她从来不说:“对,我也是这样,我……”
2
皮皮比塔米娜小十岁。她天天和塔米娜谈她自己,差不多有一年了。不久以前(实际上一切都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她对塔米娜说她打算夏天放假的时候和丈夫一起去布拉格。
这时候,塔米娜觉得自己从几年的睡梦中醒来。皮皮又说了一会儿,塔米娜(一反常态地)打断了她的话:
“皮皮,如果你们去布拉格,是否能去我父亲那里帮我带回一点儿东西?不怎么重。只是一个小包,很容易放进你们的行李箱里。”
“为你,做什么都行!”皮皮热情地说。
“我会感激你一辈子,”塔米娜说。
“包在我身上了,”皮皮说。两个女人又谈了一下布拉格,塔米娜两颊绯红。
“我要写本书,”之后皮皮说。
塔米娜心中惦记着她留在波希米亚的小包,她明白应该和皮皮处好关系。于是,她马上把自己的耳朵凑过去:“一本书?写什么的?”
皮皮的女儿是个一岁的孩子,此时正在妈妈坐的高脚圆凳下面爬着,动静很大。
“安静点!”皮皮冲着地面的方砖喝道。然后,她若有所思地吹起她的香烟所冒的烟雾。“写我所看到的世界。”
孩子发出越来越刺耳的尖叫,塔米娜问她:“你会写书?”
“为什么不呢?”皮皮说道,神情又若有所思起来,“我当然要打听打听,好知道怎样才能写出本书来。你是否碰巧认识巴纳卡?”
“谁?”塔米娜问。
“一个作家,”皮皮说,“他住在这一带。我应该和他认识。”
“他写过什么?”
“我不知道,”皮皮说。然后,她若有所思地补充道:“也许我应该读点儿他的东西。”
3
话筒里没有惊喜的欢呼,只有冷漠的声调:“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你知道我挣钱不多。电话太贵。”塔米娜抱歉地说。
“你可以写信。据我所知,邮票可没那么贵。我都记不得什么时候收到的你最后一封信了。”
看到与婆婆的谈话一开始就碰了一鼻子灰,塔米娜便开始问她身体怎么样,在做些什么,绕了半天才决定言归正传:“我请你帮个忙。我们走之前,把一包东西放在你家了。”
“一包东西?”
“是的。帕维尔和你把它收拾到他爸爸的一个旧书桌里了,他还给上锁了。你还记得吧,这张书桌里一直有他一个抽屉。他把钥匙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