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日瓦戈医生》及其作者

这不是一部等闲的写手小说,它的浓重的传奇色彩,说起来实属罕见,且不带一丝一毫的虚夸和做作,层层都是沉甸甸的历史真实。上世纪五十年代《日瓦戈医生》一出现,就在东西方意识形态的冷战中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于是,作者帕斯捷尔纳克,苏联五大诗人之一,无端招来背叛国家的可怕罪名,被作家协会扫地出门。接踵而至的种种压迫,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作品流传国外,因获诺贝尔文学奖名声大噪,可在自己祖国却形同洪水猛兽,遭围堵封杀,三十年不得见天日。而在帕斯捷尔纳克方面,此书早已成了生命中的唯一念想,真可谓生也为它来,死也为它去。一九六〇年他在郁郁中因肺癌辞世。半个世纪过后,风止雨霁,该可以平心静气品味这以诗为文的胜境了,人们却又发现小说竟是如此难懂。相比五十年前或三十年前的读者,我们今天有了时间距离的优势,持论能够全面公允些了。但时光也在不断激发新思想新关注,所以依然感到文本中遍布玄机奥义,不仅需要重新去认识,更觉一种开放包容的胸怀呼之欲出,若能有多方位多层次的领悟,那时才解得开这个艺术世界之谜。眼下的这种阅读体验,在我们这里和在俄罗斯差不多是一样的。由此倒足可证明,《日瓦戈医生》在人们心目中,被公认是本好书奇书,唯其好而又奇,它的思想意蕴经得住不断掘进,它的艺术风致全在于不入老套,也须投以新的眼光。于是,我们重读的任务,就可以概括成破解作品思想的秘密和艺术的奥妙。

在我国,译介《日瓦戈医生》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此书就是当时出现的译本之一。这次再版,已是作为帕斯捷尔纳克系列文集的组成部分,希望标志着对诗人的了解和研究,正在开启一个立足于中外文化沟通的新阶段。借这个机会,我们想为中国读者贡献一些有关此书的资料和看法。

《日瓦戈医生》是立意反映二十世纪上半叶俄罗斯命运的作品,而小说的中心设定为日瓦戈医生。首先这是情节的中心,写日瓦戈从世纪初到一九二九年在莫斯科乌拉尔一线上颠沛流离、漂泊的一生。小说里的诸多线索和事件,都因与日瓦戈发生联系才牵涉出来,社会动荡和时代风雨,更是折射在日瓦戈身上,间接迂回地透露出来。其次,日瓦戈医生是小说的中心人物,以长篇小说容量来看,书中出现的形象并不算多,而几个主要角色的独立性又不强,好似众星捧月,都服从于表现日瓦戈的需要。例外恐怕只有一个,就是日瓦戈艰难生活里的红颜知己——拉拉。她不仅衬托日瓦戈,自己也体现着独特的精神价值。小说聚焦于一个人而折射出一个时代,这该是怎样的人物,又该有何等的作为呢?以此衡量日瓦戈,因为与阅读习惯的期待大相径庭,也就难怪评者要众说纷纭了,这也是主题难以把握的原因之一。再次,或许是最为重要的,日瓦戈还是视角的中心。换言之,故事虽由第三者讲出,但他往往站在日瓦戈的角度看世界,以日瓦戈的情感为叙说的基调。最后这一点,坦露了作者对主人公日瓦戈的偏爱与同情。

那么,日瓦戈一生有着怎样的遭遇?他如何应对时局和命运?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日瓦戈天资聪慧,又在莫斯科一教授家庭寄养成人,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上大学时他一边攻读医学系,一边开始诗歌创作,此后便一直坚持写作,不时发表一些诗文作品,颇得读者的好评。可是由一九一五年秋应征入伍起,他完全陷入动荡、混乱、艰难的时局漩涡中。他与家人先是被战乱阻隔,天各一方。不久妻子、儿女和岳父作为阶级异己分子,被政府逐出国门,剩他一人漂乎无定,毕业多年不能从事专业工作。后来长年漂泊,生命里的唯一慰藉,是同心爱女人拉拉的两情相悦,而这恋情也充满变数,危机四伏,每每令人备感痛楚。最后几年日瓦戈蛰居莫斯科,几乎已是穷愁潦倒。一九二九年当异母兄弟、已晋升苏军少将的叶夫格拉夫再次出现时,日瓦戈的厄运似乎出现了转机,可他却已然心力交瘁,猝死街头,完成了一次暂短的生命之旅。

日瓦戈的遭遇是他个人的厄运,却也真实地反映了上世纪初二十余年间俄国的政治形势和生存环境。十月革命布尔什维克夺得政权,意味着劳动大众翻身做主,社会公平的原则得到承认,腐败的官僚政治宣告结束。这些正是十九世纪俄国社会的主要革命诉求。然而新政权的稳固和新制度的建立,是一个艰难痛苦的过程。而且,今天已经很清楚,革命政权有过许多失误,也犯了许多错误,这背后往往可以追溯到思想观念和意识形态的根源。这就使原本矛盾重重的局面更加错综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