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绿林战士

日瓦戈被俘跟随游击队,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这种受裹胁的不自由,界限十分不清。日瓦戈当俘虏的地方,没有壁垒包围。对他并不防备,也不监视。游击部队总是转移调动,日瓦戈便随他们一起转移。这支部队路经村庄和省区,同当地居民不分彼此。同居民混杂一起,融合在他们之中。

看起来日瓦戈并非不自由,也不是俘虏,只是他不会利用这自由罢了。医生受制于人的俘虏地位,同生活里其他形式的强制,是没什么两样的。后者同样是看不到摸不着的,仿佛根本就不存在,是异想天开。虽说没有桎梏、锁链、看守,医生不得不安于自己的不自由,尽管这种不自由表面上看似乎是杜撰出来的。

他三次试图逃离游击队,每次都被抓了回来。这三次逃离都没把他怎么样,但他明白这无异于玩火,以后再没试过。

游击队长利韦里·米库利齐恩很赏识医生,叫他睡到自己帐篷中去,喜欢和他做伴。这种强加于人的亲近,日瓦戈认为是一种累赘。

这时期游击队几乎不断向东转移。有时候,这种转移是从西部西伯利亚驱赶高尔察克的总的进攻的一部分。可也有时候是白军深入游击队后方企图形成包围圈,那么同样方向的移动就变成了撤退。日瓦戈医生很长时间弄不明白其中的奥秘。

游击队常常沿着大道转移,有时直接就走大道。大道沿途的小城镇和村庄,可能白军占着,也可能红军占着,这要看军事上的胜败。从外表上看,很难判断出那里是什么政权。

农民游击部队穿过这些村镇的时候,这支绵延不断的队伍就成了村镇的主要角色。道路两旁的房屋好像退缩到了地里,而走在泥泞中的骑兵、马、炮,还有聚成一堆堆的穿着军大衣的高个子步兵,在路上显得比房屋还高大。

有一回就在这么一个小城里,日瓦戈医生去接收一座英国药品仓库;这是一份战利品,是卡贝尔将军所属军官团撤退扔下的。

这是个昏暗的雨天,只有两种颜色。有灯光的地方都是白色,没有光照的地方全是黑色。医生心里也是一种阴郁的失落感,没有一丝柔和的色调。

由于军队频繁过往,道路被彻底破坏,如今变成了一条黑色的泥浆路,不是所有地方都可以蹚过去。大街上,有时要隔很长一段距离,才能穿过马路,街道两旁的人要过街还得多走好些路才行。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医生在帕任斯克遇上了乘火车来乌拉尔的同伴佩拉盖娅·季娅古诺娃。

她先认出了日瓦戈。他没能一下子确定这个面庞熟悉的女人是谁,只见她在街那边就像从河渠对岸向他投来模棱两可的目光:如果他认出她来就立即打招呼,否则也不相认。

只一会儿工夫,他全都记了起来。眼前浮现出那拥挤不堪的货车车厢、被赶去服劳役的人群、押送人员、辫子搭到前胸的女乘客。在这幕场景的中央,他看到了自己的家人。前年全家迁徙的细节,复又历历在目。他日夜思念的亲切面容,一个个浮现在眼前。

他点头示意,让季娅古诺娃沿街向前走几步,那里踩着泥水里的石块可以过人。他走到那儿,过了街,便同季娅古诺娃互致问候。

她对他讲了许多事情。她提到那个和他们同坐一辆取暖货车、天真无邪的漂亮男孩瓦夏,被冤枉地抓去强制劳动。她在鹬鸟村里就住在瓦夏妈妈家里。她向医生描述了在这里生活的情况。在瓦夏家里她很满意。只是村里人对她侧目而视,嫌她是外来的人,还造她的谣,说她好像同瓦夏过分亲昵。弄得她只好离开,免得给人坑了。她来到圣十字镇,住在姐姐奥莉加·加卢津娜家中。她是听说有人在帕任斯克村见到了普里图利耶夫,才起意来这儿的。结果全是谣传,可她找到了工作就留了下来。

这时她的一些十分亲近的人,遇到了不幸。从鹬鸟村传来消息说,全村因为破坏了征粮法,遭受了军事制裁。看来瓦夏家的房烧毁了,瓦夏家也死了人。在圣十字镇里,加卢津一家的房屋和财产被剥夺了,女婿被关进了监狱,也许给枪毙了。外甥下落不明。破产后姐姐奥莉加起初衣食无着,现在到钟楼镇上给一个乡下亲戚干活糊口。

出于巧合,季娅古诺娃就在日瓦戈医生要去没收财产的那家帕任斯克药店里做清洗工。靠药店生活的人,包括季娅古诺娃在内,在没收之后都要失业。可日瓦戈医生没有权力取消没收的决定。当移交货物的时候,季娅古诺娃也在一旁看着。

日瓦戈的马车从药店后院赶进来,停在药店仓库门前。从屋里抬出一包包药品、装在柳条筐里的瓶子和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