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艾利森·兰登熬过了痛苦的一夜,她熬到晨曦初露,起床号吹响,才睡了一会儿。在这漫长的黑夜里,各种离奇的想法让她心烦意乱。就在拂晓时,她甚至想象,且把握十足地确信,她看到一个人从彭德顿家里走出来,进了树林。可是,她好不容易刚睡着,却又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她急忙穿上睡衣,走下楼去,眼前的一幕令她觉得既吃惊又滑稽可笑。她丈夫正围着餐桌转圈儿地追着阿纳克莱托跑,手里还举了一只靴子。他脚上只穿着袜子,不然倒可以说他已穿戴好了全副军装,因为周六早晨有检阅。在追撵时,他的剑撞到大腿上。两人一看见她,立刻停了下来。阿纳克莱托连忙躲到她身后去。
“他是故意的!”少校火冒三丈地说,“我已经晚了。六百人在等着我。你看,你看看,他拿给我的是啥!”
靴子的确惨不忍睹,看着像是用面粉和水擦过一遍似的。她责怪了阿纳克莱托,并站在一旁监督他直到把鞋擦干净了。他伤心地流着泪,但她沉住气不去安慰他。干完后,阿纳克莱托嘟囔说要离家出走,到魁北克去开个亚麻布店。她提着擦亮的靴子走到丈夫跟前,递给了他,面带关怀的神情,却没作声。接着,她又回到床上继续看书,因心脏有些不适。
阿纳克莱托给她送来咖啡,又开车去了驻地的合作社买些星期天需要的物品。到了后半晌,她看完书,向窗外望着这个晴朗的秋日,这时,他又来到房间,看上去很欢快,已经完全忘了因靴子而受责的事。他把火生得很旺,然后轻轻地拉开衣柜最上面的抽屉,在里面胡乱翻了几下。他拿出一个小巧的水晶打火机,那是她用一个老式的香料饰盒做的。他对这个小饰物十分着迷,所以几年前她就送给了他。可是,他依然放在这里,和她的其他物品放在一起,以便随时想开抽屉时也算师出有名。他借用她的眼镜,盯着五斗橱上那块亚麻台布看了许久,又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不显眼的赃物,小心翼翼地捏着扔进了废纸篓里。他在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她却不予理睬。
假如她撒手人寰,阿纳克莱托往后将会怎样?她为这个问题经常愁眉不展。当然,莫里斯向她保证过,永远不会让他缺吃少穿,可是,他若续弦的话,这个承诺的价值何在?他是铁定会再娶的。她仍记得七年前在菲律宾时,阿纳克莱托刚到她家的情景,当时他是多么可怜、奇怪的一个小男孩啊!因备受其他男仆的欺辱,他整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已经十七岁了,可是一脸病容、惊恐和聪明相的他却带着十岁孩子天真的表情。她们准备返回美国时,他央求她带他一起走,她答应了。在这人世间,也许她和阿纳克莱托两个人能找到一种甘苦与共的方式——要是她先走了,他可怎么办呢?
“阿纳克莱托,你开心吗?”她猛然问道。
这个小菲律宾人从不为任何突如其来的、贴心的问题而手足无措。“哎呀,当然啦,”他不加思考地脱口而出,“在您身体健康时。”
阳光和炉火把房间照得通明。彩色光带像妖娆的少女,在墙上跳动着艳丽的舞蹈,她凝神望着墙上,漫不经心地听着阿纳克莱托喃喃自语。“我觉得,要弄清楚他们是否知道,相当困难。”他说。他经常这样含糊神秘地先开口和她谈论事情,所以她等着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再回应。“我是服伺您很久之后才真的相信您知道了。现在,除了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先生,我可以相信每一个人。”
她朝他转过脸去。“你在说什么?”
“艾利森夫人,”他说,“您自己真的相信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先生知道椅子是用来坐的、时钟是告诉人时间的吗?我若是脱下鞋子,举到他面前说:‘这是什么,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先生?’他也和别人一样回答说:‘啊,阿纳克莱托,那是一只鞋啊。’我难以想象。”
他们最后一次听的音乐会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独奏,所以,阿纳克莱托认为那是最好的。她个人对拥挤的音乐厅倒是不感兴趣,宁愿花钱买些唱片——但偶尔离开下驻地也不错,而且,这些短途出行是阿纳克莱托的人生乐趣,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要在酒店住一夜,那对他而言就是欢欣若狂的喜悦。
“我把您的枕头给拍打一下,您会觉得更舒服些吗?”阿纳克莱托问道。
还有最后那场音乐会当晚的晚餐!阿纳克莱托身穿橙色天鹅绒短上衣,洋洋自得地跟在她身后颠颠儿地走进酒店餐厅。轮到他点菜时,他把菜单举到面前,紧闭双眼,然后用法语点菜,这让黑人男服务员惊奇不已。她真想笑出来,但还是忍住了,只好郑重其事地为他翻译,俨然是他的家庭女教师或侍女。因为词汇量有限,他点的那顿晚餐格外特别。他是按照课本上学过的题为“菜园[26]”的一课里面的词汇,只点了卷心菜、四季豆和胡萝卜。所以,当她做主又给他加了一个鸡肉时,阿纳克莱托睁开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对她充满感激之情。那些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服务员们纷纷过来围观,阿纳克莱托极度亢奋,点的饭菜一口也没顾上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