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在遗忘中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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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挂掉厨房墙壁上的电话,走向我的房间。这是一个温暖而潮热的傍晚,我们的房子是没有空调的半个双层公寓。她离开厨房,伴随着父亲客厅里风扇的声音,一路走过长廊。
通过长廊时,她本能地停在一个桌子前,对着圣母玛利亚雕像一边嘀咕着一小段祈祷文,一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上帝保佑。”我一直不知道她在祈祷什么,当然她有太多的请求。
小门厅里有一个咖啡桌,上面陈列着旧时发行的《国家地理》(National Geographic)。母亲觉得上面的图片很漂亮舍不得丢掉,所以叠放得越来越多。她想要去环游世界,时常充满渴望地看着这些图片。在我出生的前一年,父母搬到了美国,而母亲就在这座城市度过了她的余生。她继续爬上陡峭且狭长的楼梯,到达顶层,经过另一个摆着陶瓷的圣约瑟夫像和圣母玛利亚像的小桌子时,她稍停一下,嘀咕着相同的祈祷,画了一个十字,经过洗手间并走进哥哥们的房间。我的哥哥们,麦克(Mike)5岁,艾利克斯(Alex)6岁,正各自在床上玩着玩具。我喜欢麦克,但是却害怕艾利克斯,我总是尽可能地离他远一些。这是我4岁生日的那个夏天。
走过哥哥们的房间,母亲拨开充当房门的帘子,坐在我的小床旁边。我的房间里一目了然:一个单人床、一个梳妆台和一些嵌入式的架子。我们住进来的时候,母亲骄傲地告诉我这将是我一个人的房间,我不必与哥哥们共用。最初我很高兴,但是这个房间在房子的尽头,离父母的房间很远,没有门也没有暖气,而且墙上有一个可怕的窗子,从洗手间就可以透过窗子看见我的房间。
我原本可以住父母卧房旁边的那个房间。那个房间有暖气,也有通往室外的窗子,但它一直都空着。我总是疑惑它为什么不是我的房间。如果我住进了那个房间,我可以锁上门,母亲可以听到父亲对我做了什么,或者我可以向窗外的路人呼救。但是我的房间在房子的背面,没有门,暴露、孤立,并且还有一个可以让任何人站在浴室就可以窥视我的窗子。
母亲并不常来我的房间,今天下午她有话要跟我讲。她是用西班牙语跟我讲话的,西班牙语是那时的我唯一听得懂的语言。“奥尔加(Olga),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以后我不能天天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一股恐惧和惊慌冲击着我的身体,我知道父亲禁止她去工作,我担心她,也为自己担心。母亲要起身的时候,我问她原因。她说:“因为你父亲只会说西班牙语,他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父亲向母亲大吼,他说母亲是个女人,应该在家里照顾孩子,而不是出去说英语或者工作。母亲向他恳求:“我们需要钱,亚历杭德罗(Alejandro)。我们要付房租,我们甚至不能支持日常生活了,你希望孩子们可以去天主教学校,这需要花很多钱。”父亲愤怒地摔门而去,第二个星期母亲开始上班。
20世纪60年代的时候,如果你不会说英语,又不愿意从事服务行业,例如保安、洗碗工,那么你就无法找到工作。所以我父亲很少有工作,他谎称自己是博士(doctor),别人问他是否是医生(doctor)时,他会说自己是国际关系的博士。
父亲说谎成性,甚至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他跟谁说了话、做了什么事、午餐吃了什么。我经常看着他用一些令人困惑的方式扭曲事实,例如,我们总是在3月28日为他庆祝生日,直到他去世,我才知道6月12日才是他的生日。有几次他失踪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谎称去海外工作,但最后他都是身无分文地回到家里。
我出生时,父亲已经51岁了,我不太知道他之前的人生经历,尽管我听过一些关于他的故事。他说他曾经是《萨尔瓦多新闻报》(El Salvadoran Newspapaer)的记者,在多米尼加共和国工作时与母亲相遇。他们在阿根廷工作时有了艾利克斯,在波多黎各工作时生下麦克。之后他在古巴报道了卡斯特罗(Castro)的革命,他告诉我到美国的原因是卡斯特罗控制了政权,必须尽快离开。他说他是肯尼迪政府和罗斯福政府的助手,是拉丁美洲事务专家。我曾经告诉别人,我父亲是个记者,虽然我从来没有发现他做过记者或者政坛副手的迹象,但是那时我相信父亲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我父亲几近秃顶,只有头的两侧有灰白色的短发,头顶仅有的几根头发被梳到后面。他手上和胳膊上已经长出老人斑,脸上有皱纹,但是他总是把手洗得干干净净,指甲也总是修剪得很好。我学着观察父亲每一个表情,我查看他的嘴和胡子在脸上的位置,仔细听他说话的声音和速度,通过这些来辨别危险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