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刘鹏举
刘跃进过了四十岁,除了开始自言自语,还悟出一条道理,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说得起话的人,一种是说不起话的人。说不起话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就把自个儿绕进去了。话是人说的,为了一句话,能把人绕死。像刘跃进,有些事说得起话,譬如今儿中午工地食堂吃啥,萝卜炖白菜,或是白菜炖萝卜,加不加猪脖子肉,加多少,可以做主;就像当年的洛水监狱,中午犯人吃啥,他舅舅牛得草可以做主一样。但出了工地食堂,就像牛得草出了洛水监狱,就说不起话了。说了也没用。话没用没啥,说了过头话,事后又得承担这话的后果,事就大了;如果承担得起没啥,你又承担不起,因这承担不起又会节外生枝,事情就严重了。但过头话都是痛快话,人激动起来爱说。
刘跃进有个儿子叫刘鹏举,现在老家县城上高中。为了这个儿子,刘跃进说过一句过头话。当时说着很痛快,说过之后,这话就变成了一座山,让刘跃进整整背了六年,把腰都压弯了。不是为了这个儿子,刘跃进做人也不会这么赖,身上明明有钱,故意欠着韩胜利不还。四十岁之前,刘跃进是个爽快人。四十岁之后,刘跃进常常自言自语的另一句话是:
“我咋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六年前,刘跃进与老婆离了婚。刘跃进的老婆叫黄晓庆。离婚前,刘跃进在县城一家叫“祥记”的餐馆当厨子,做红案,也做白案。当了一年厨子,看准机会,求了老板,又把老婆黄晓庆引来,在前厅端菜抹桌子。刘跃进当厨子,一个月挣七百块钱;黄晓庆端菜抹桌子,一个月挣三百块钱。洛水县城西关有一个酿酒厂,老板叫李更生。刘跃进跟李更生是小学同学。当时班上五十六个人,数李更生窝囊。两个同学打完架,吃亏那人,可以再找李更生踹上两脚出气。大家都踹,刘跃进也踹过。李更生个头又高,外号“傻大个”。没想到这个傻大个,三十年后,成了“太平洋酿造公司”的总经理。虽是一河南县城的小酒厂,每天除了生产“小鸡蹦”,还生产“茅台”。“小鸡蹦”两块五一瓶,“茅台”三百八一瓶。当年的窝囊废,三十年后,胆子长大了。这天李更生跟几个朋友来“祥记”吃饭,听说端菜的服务员是刘跃进的老婆,便把刘跃进从厨房揪出来,与他们一起喝酒。席间说些闲话,李更生的朋友问,大嫂在这里,一月挣多少钱?刘跃进说三百,李更生马上说,到我酒厂里装“茅台”,一个月给她六百。天上掉下个馅饼,刘跃进和端菜的黄晓庆自然满心欢喜。李更生指着刘跃进:
“不为别的,为你小时候踹过我。”
大家都笑。第二天,黄晓庆便离开“祥记”,到“太平洋酿造公司”装酒。第二年春天,黄晓庆又不装酒了,到了酒厂推销部,常跟李更生到全国各地卖酒。卖酒有提成,黄晓庆一个月,能挣到一千五百块钱,比刘跃进当厨子挣得还多。刘跃进以为是傻大个对同学的关照,见了李更生,还拉着他的手说:
“对哥好,哥知道,都在心里。”
但满县城都在传,李更生和黄晓庆好上了。满县城的人都知道了,就刘跃进一个人蒙在鼓里。“太平洋酿造公司”有一个门卫叫张小民,张小民是李更生表姐家的孩子,因为这层关系,才能看大门。这年冬至晚上,李更生在外喝酒。从晚上喝到深夜,喝醉了,开车回酒厂;张小民这天同学聚会,也喝了二两,在保安室睡着了。李更生叫门,里面无人应。这时天上飘起了雪花;李更生喝过酒,风一吹,身上一阵阵打战。李更生又叫,还无人应。李更生扒大门跳进去,一脚踹开保安室,抄起桌上的木棒;这根木棒,张小民值班时,挂在腰间,类似警棍;李更生趁着酒劲,对床上的张小民一顿棒打。早年的傻大个,现在已习惯打人。挥棒时,又将床头一面镜子打碎了,玻璃纷落,一块玻璃,将张小民脸上划了一道长口子。看张小民出了血,李更生还不依不饶,照他的血脸又啐了一口:
“妈拉个×,养你,还不如养一条狗!”
扔下棒子,走了。打张小民,骂张小民,张小民都能忍。半个月后,张小民脸上的伤也好了,但留下一道疤。这疤在左脸正中。因为这道疤,他女朋友跟他吹了,张小民就急了。这天中午,刘跃进正在“祥记”后厨炒菜,张小民跑进厨房,趴到刘跃进耳朵上,悄悄说了几句话。刘跃进放下炒勺,跟张小民风风火火跑到“太平洋酿造公司”,一脚踹开李更生的办公室,在办公室里间床上,将李更生和黄晓庆拿了个正着。两人都光着身子。刘跃进上去就打李更生。李更生挨了两下,没动;后来被打急了,也扑过来与刘跃进打。张小民见打了起来,跑了。黄晓庆没劝架,也穿上衣服走了。两人一场架打下来,穿着衣服的刘跃进,竟没打过光着身子的李更生。现在的李更生,真不是当年的傻大个了。李更生把刘跃进打了一顿,还光着屁股蹲在椅子上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