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记 一(第3/7页)

“今年当兵去哪儿呀?”

牛爱国:

“甘肃,酒泉。”

牛爱香:

“离家三四千里呢。”

又说:

“知你为啥要当兵,不为当兵,是烦这个家;也不是烦这个家,是烦咱爸妈。从小我也烦爸妈,他们只亲老大和老四。可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爸妈毕竟是爸妈。”

牛爱国没有说话。牛爱香打个嗝又说:

“长大你就知道了,不就是个爸妈吗?”

又说:

“从小不亲没啥,孩子遇到难处,也不知护着孩子;不护倒在其次,也不知给孩子指条出路,弄得孩子左右为难。”

眼中竟落下了泪。牛爱国:

“姐,我当兵不为烦爸妈。”

牛爱香:

“啥?”

牛爱国:

“这一批是汽车兵,我想学开汽车。”

牛爱香:

“开汽车有啥好?”

牛爱国:

“学会开汽车,我开着汽车,带姐去北京。”

牛爱香歪着脖笑了。接着又落了泪。从手腕上摘下自己的手表,戴到牛爱国手上。

牛爱国要去当兵,冯文修还没有出路。牛爱国撺掇冯文修:

“一块儿当兵去吧,等学会开汽车,咱俩开一个车。”

但冯文修是色盲,当不了兵。就是不色盲,冯文修在家里是独子,他爸冯世伦也不会让他出远门。冯文修叹息:

“爸妈不亲你,有不亲的好处;爸妈护着你,有护着的坏处。”

那年沁源县有五百多人当兵。出发那天,五百多人排着队伍,在县城街道走。恰逢这天是元宵节,街上有社火队在闹社火,锣鼓喧天中,新兵队伍,社火队伍,夹杂着往前走。街两旁拥满了人,或看社火,或看新兵。五百多人穿上同样的服装,迈着同样的步伐,“一、二、一”走起来,就显出了气势。刚换上军装,随着五百多人往前走,牛爱国一下迈不好当兵的步伐,走着走着顺轴了。正兀自着急,被人一把揪住;扭头一看,人群之中,原来是冯文修。看看自己身上的军装,再看看仍穿着家常衣裳的冯文修,才知二人要分手了。牛爱国:

“一到部队,我就给你来信。”

冯文修喘着气,一头的汗:

“不是信的事。”

牛爱国:

“啥?”

冯文修:

“我在这等你半天了,咱去照相馆照个相。”

牛爱国抬头一看,队伍正好路过西街老蒋的“人和照相馆”,方知冯文修是个有心人。牛爱国与带兵的排长请假,排长抬腕看看表:

“要快,只有五分钟。队伍一到北街,就该上汽车了。”

牛爱国忙拉着冯文修的手,跑进老蒋的照相馆。两人照相时,冯文修攥着牛爱国的手,攥得手心出汗:

“不管你到天南海北,咱俩好一辈子。”

牛爱国点点头,也攥冯文修的手。离开照相馆,到了北街,新兵上了卡车;二十多辆卡车在前边跑,冯文修挥着手,还跟着汽车跑了好远。汽车把牛爱国拉到霍州,又在霍州换火车;火车走了三天三夜,到了甘肃酒泉。牛爱国一到部队,就给冯文修来了一封信。半个月后,冯文修回了一封信,信中夹着二人在沁源“人和照相馆”照的合影。照片上,二人都没有笑,一个穿着新军装,一个穿着家乡衣裳,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牛爱国在甘肃酒泉当了五年兵。五年之中,头两年两人还通信,后来渐渐淡了,后来渐渐断了。五年之后,牛爱国复员,冯文修已经娶了老婆,生下两个孩子,在县城东街肉铺卖肉。牛爱国回到家第二天,就骑自行车到县城找冯文修。五年后再见面,两人倒不生疏,抱着对方,说些分别后的种种事情。冯文修的老婆姓马,是县城东街肉铺经理老马的闺女。冯文修管他老婆也叫老马,牛爱国也跟着叫老马。老马大高个儿,明眉大眼,就是腰口粗些。老马说,腰口粗,是生孩子生的;当闺女的时候,一把能掐住腰;接着白了冯文修一眼:

“全是让他给糟蹋的。”

又对牛爱国说:

“我后悔找了他个龟孙。”

冯文修脸上已出现了几道深沟,一笑,也不说话。

从此两人又恢复了来往。牛爱国遇到烦心事,便骑自行车,后来骑摩托车到县城找冯文修。两人坐下,牛爱国将烦心事一五一十说过,冯文修也一五一十与他排解。冯文修遇到烦心事,也开着一辆拉猪肉的三轮蹦蹦车,来牛家庄找牛爱国。两人说过一番话,心里皆松快许多。但五年后的冯文修,已不是五年前的冯文修;五年前冯文修的眼睛是清澈的,现在浑浊了;眼睛浑浊倒没啥,问题是冯文修染上了喝酒的毛病,一喝就醉;喝醉之后,和醒着是两个人;醒着通情达理,醉后六亲不认。一喝醉,还爱给人打电话。牛爱国与他说话,就不像五年前;说也说,但不敢深入,怕他酒醉之后说出去。冯文修一来电话,他就害怕,怕他喝醉了,说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