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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里浅浅一笑。
“当然,这可能是我打盹时做的梦,或是太专注于微弱的火焰,就进入了催眠状态,而那三个清晰的人像是潜意识里的画面,也可能是我的许多前世。我的上辈子是新英格兰的老太太,上上辈子是黎凡特地区的犹太人,再上辈子则是塞巴斯蒂安·卡波特52探索新大陆的时代中,威尔斯亲王宫廷的某位时髦绅士。”
“你那位玫瑰城的朋友呢?”
“两年后,我来到南部的马都拉。有天晚上我待在庙里,忽然有人碰了碰我的手臂。我转身一看,瞧见留着胡须和长发的男子,赤身裸体,只围了条兜裆布,拿着手杖和化缘钵。我一直到他开口说话,才发现他就是我那位朋友。我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他问我这两年都在忙些什么,我大概交代了一下。他又问我准备去哪里,我说特拉凡哥尔。他叫我去见一位象神大师,然后说:‘你在找的东西,他会给你的。’我请他多介绍一些,但他只是笑了笑,说见面了自然会晓得。那时候,我已经没原本那么惊讶了,就问他在马都拉做什么。他说自己在进行徒步之旅,要到印度各地朝圣。我问他食宿怎么办,他说如果有人收留就睡在露台上,没处借宿就睡在树下或庙里。饮食的话,有人施舍就吃,没有就饿肚子。我说他瘦了,他听了大笑,说瘦了更好,然后就向我道别。听这位只穿兜裆布的人说‘保重了老朋友’,还真是好笑。后来他走到庙宇深处,那里是我不方便进入的。
“我在马都拉待了一段时间。印度大概只剩这座庙宇允许白人随意走动了,不过庙中最神圣的区域还是不能进去。天黑后,庙里挤满了男女老少。男人赤膊穿着兜裆布,额上、胸口和胳膊都涂上牛粪烧剩的白灰。他们在一个个神龛面前膜拜,有时候全身匍匐在地,脸部朝下,进行五体投地的大礼。他们一边祈祷,一边朗诵经文,他们还彼此呼唤、吵嘴、激烈争辩,四处尽是喧闹声,但是不知为什么,神却好似近在咫尺。
“穿过许多长廊后,可以看见屋顶由雕刻精美的梁柱撑着,柱子下方都坐着托钵僧,每人面前放着化缘的碗,或者一块席子,供信徒丢铜板。他们有的穿着衣服,有的几乎赤身裸体,有的在你经过时瞪大眼睛望着你,有的读着经,或诵出或默念,好像对川流不息的人群浑然不觉。我想找那位朋友,但是再也没见到他,想必他继续展开修行的旅程了。”
“什么旅程呢?”
“超脱轮掉头世的枷锁。根据吠檀多派的解释,所谓真我——他们叫阿特曼,我们称之灵魂——不同于身体及感官,也不同于心灵及智识。真我并非梵的一部分,因为梵无边无际,不可能切割。真我也不是创造而来,而是永远存在,一旦摆脱七层无知的蒙蔽之后,就会回归无限,好比沧海蒸发的一滴水,雨后坠进水池,流入溪中,进入江河,通过险峻的峡谷和广袤的平原,一路迂回曲折,受到岩石和枯树阻碍,终于抵达最初无边的大海。
“但是,这滴水真可怜,重新跟大海合而为一,肯定失去了主体性。”
拉里咧嘴笑道。
“尝糖的味道,不必变成糖。主体不就是自我的表现吗?灵魂不去除自我,就无法跟梵结合。”
“拉里,你把梵说得头头是道。但这么宏大的概念,对于你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就是实相。你无法说出个所以然,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印度称之为梵,既不存在又无所不在,万物都蕴涵着它,仰赖着它。梵非人非物非因,没有任何属性,超越永远与无常、整体与部分、有限与无限。梵就是永恒,无关乎时间,代表着真理和自由。”
“天啊!”我心里暗自叫道,但对拉里说,“但是这种纯属知识的概念,要怎么用来安慰受苦的人类呢?大家总希望有个亲近世人的神,遇到困难时可以向他寻求慰藉和鼓励。”
“或许在遥远的未来,人类有了更宏观的视野,就晓得要在自己灵魂中寻求慰藉和鼓励。我认为,敬奉上帝是古代为了祈求神明息怒所遗留下来的习俗。我相信神存乎我心,果真如此,那我要拜谁呢?拜自己吗?人类精神发展分成不同阶段,因此对印度人来说,梵就是以梵天、毗湿奴、湿婆等百种名称呈现的。梵既存在于自在天之中,也存在于烈日底下农民所供奉的不起眼物品之中。印度的神明众多,只是方便让人理解,真我与超我其实是一体。”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拉里。
“我好奇的是,这么严肃的信仰怎么会吸引你。”我说。
“这么说吧,我一直觉得创立宗教的人有点可悲,必须信仰他们才能获得救赎,好像得仰赖别人的信仰,才能对自己产生信仰。这让人想起古代的异教神,如果少了信徒祭拜,就变得日益憔悴。吠檀多派的不二论,不要人单凭信仰照单全收,只要人热切地去理解何谓实相,而体验神的方式,无异于体验快乐或痛苦。就我所知,印度有好几百人自认达到这个境界。我觉得很满意的是,可以通过知识来获得实相。印度许多贤者后来也认知到人类的软弱,承认也可以运用爱和工作获得救赎,但是他们从没否认过,唯有知识才是最崇高又艰难的途径,因为知识仰赖人类最宝贵的能力,也就是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