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们冲进托克家,只见他右手握着手枪,仰面倒在高山植物的盆景之间,头顶的盘状塌陷还在出血。身旁有只雌河童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上,正在号啕大哭。我抱起那只雌河童(虽然河童那又黏又滑的皮肤我其实不大愿碰),问她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看见他还在写什么呢,突然就用手枪朝自己的脑袋打了一枪。天哪,我该怎么办啊?qur-r-r-r-r, qur-r-r-r-r(这是河童的哭声)。”

玻璃公司老板盖尔悲痛地摇着头,对法官佩普说道:

“托克也太我行我素了。”

佩普却一言不发,只顾给自己点燃了一支金嘴烟卷。恰克展现出他作为医生的专业素养,一直跪着在检查托克的伤口,这时他向我们五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和四只河童)宣布:

“已经没救了。托克因为原来就有胃病,这使他非常容易患上抑郁症。”

“刚才不是说他正写什么来着?”

哲学家玛格像是在为托克辩白似的喃喃自语着,拿起了桌上的纸条。大家都伸长脖子(当然只有我是例外),隔着玛格那副宽肩膀盯住了那张纸。

再见吧!我走了,

向着与娑婆界隔绝的山谷。

那里万岩千峰,山泉清澈,

那里药草遍地,繁花馨香,

我要向着那山谷前行。

玛格回头望着我们,苦笑着说道:

“他写的这东西剽窃了歌德的《迷娘曲》。看来,托克之所以自杀,是因为他这个诗人已经感到疲倦了。”

这时,音乐家科拉巴克也突然坐汽车来了。望着眼前这幅景象,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待他明白过来走到我们跟前时,便冲着玛格吼叫起来:

“那是托克的遗书?”

“不,是他临死时写的诗。”

“诗?”

玛格从容淡定,不慌不乱,将托克的诗稿递给了怒发冲冠的科拉巴克。科拉巴克目不转睛地盯着诗稿,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连玛格的问话也顾不上回答。

“你对托克的死有什么看法?”

“‘再见吧!我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向着与娑婆界隔绝的山谷’……”

“可你也是托克的一个好朋友吧。”

“好朋友?托克一直是独往独来的……‘向着与娑婆界隔绝的山谷’……可不幸的是托克……‘那里万岩千峰’……”

“不幸?”

“‘山泉清澈’……你们是幸福的……‘那里万岩千峰’……”

那只雌河童一直不停哭泣,我同情地轻轻扶住她的肩膀,把她领到屋子角落的长椅那儿。那里有只两三岁的小河童,他对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正灿烂地笑着。我替那只雌河童哄这孩子的时候,发觉自己的眼眶也不知不觉充满了泪水。我待在河童国期间,除了这一次流泪之外,以前和后来都没有哭过。

“跟他这种任性的河童一起过日子,也真是可怜。”

“因为他根本不考虑后果。”

法官佩普照例又衔上一支金嘴卷烟,一边点烟一边回应资本家盖尔。就在这时,音乐家科拉巴克的一声大喊让我们都吃了一惊。只见他紧攥着诗稿,不知对谁大声叫道:

“好极了!可以作一首绝妙的葬礼进行曲了!”

科拉巴克那双小眼睛闪闪发光,握了握玛格的手,便快步向门口跑去。这时那里自然已聚集了众多左邻右舍的河童,他们正好奇地窥视着屋里。但科拉巴克不管三七二十一,左右推开他们就跳到了汽车上。汽车立即发出了轰鸣,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开!走开!不许看!”

法官佩普像警察一样把大批河童推出屋外,把托克家的门关了起来。大概是因为门关上了吧,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在这寂静之中——在交织着高山植物花香的托克的血腥味中,我们商量了托克的后事。哲学家玛格独自凝视着托克的尸体,呆呆地在想心事。我拍拍他的肩膀问道:

“你在想什么呀?”

“在想河童的生活呢。”

“河童的生活会怎么样啊?”

“不管怎么说,我们河童为了过上正常的生活……”

玛格有点儿难为情似的又小声补了一句:

“总而言之,就得相信河童之外还存在着某种别的力量。”

1.娑婆界:佛教用语,意为“大千世界”“俗世”。

2.《迷娘曲》:德国文学家歌德(1749-1832)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威廉·麦斯特》第一部《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中的人物迷娘唱的一首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