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童年
几天前,远方的褐色森林,已呈现出微微浅绿的明朗气色。今天,我在黄土的小路上,发现樱草的花已微微绽放。带着水汽的澄澈天空中,平稳的四月云,正做着好梦。几乎完全没下种的广大田地,光秃秃一片黄褐色,好像对着和暖的空气有所渴求一般地伸展着。仿佛祈求上苍毫不吝惜地给予它成长的力量,俾能繁衍为茎叶繁茂硕壮的绿野平畴。在这微热的气候里,一切的生物都热切、无言地等待着萌芽、茁长。
幼芽对着太阳,云彩对着田地,嫩草对着微风——每年的这个时节,我总怀着焦躁和憧憬的心情等候着期待给我特别的一瞬间,让我能开启新生的奇迹之钥;或者,在什么时候能给我一个钟头的时间,让我清晰地看到并能完全理解力和美的启示,我的生命带着欢笑飞出大地,对着光线张开少年人的大眼睛,一起去体验它们——每年每年,奇迹总是带着呼声和香味从我身旁通过,我以崇敬、羡慕的眼神目送它——但无法理解。奇迹总算出现了。
幼芽的覆皮破裂,阳光中泉水温柔地颤动,四处的花朵突然绽放,明灿的树叶带着如泡沫般的白花闪耀着;鸟儿发出欢呼声,画出美丽的弧形,在暖和的青空中飞翔。虽然我看不到它何时来临,但奇迹毕竟成了事实。森林枝叶繁茂呈大圆形,遥远的山顶呼啸着。人们准备着长鞋、钓竿、摇桨等等,享受着欢乐的春天。我总觉得春天似乎比往年都来得美,去得也匆匆——从前,当我还是孩童的时候,春天是多么的漫长,仿佛长得无休无止。
在这大自然所赐予,使我们衷心欢跃的时间中,我经常躺在湿湿的草地上,或者攀上近旁高耸的树木,在树枝间荡秋千。或闻闻花蕾的树脂香味,或看看头顶上枝网、绿茎以及云层纠结盘错的苍穹。像个梦游病患者一般,在童年时代的幸福庭园中做个沉静的客人,一边呼吸着早晨的新鲜空气,一边追踪寻找表现力和美的奇迹的童年世界。不过很难搜寻到,所以也弥足珍贵。
远山的林木,快乐、顽强地耸立空中,庭院中的水仙花和风信子,开着光辉灿烂般的美丽幼芽。童年,那时我们所认识的人还不多,但一般人,因为感觉到我们的光滑的额际还飘浮着肃穆的光彩,所以对待我们非常温和亲切。但我们本身对于那种肃穆的东西毫无所觉,在匆忙的成长中,终于,无意识地失去它。孩提时,我实在顽皮骄纵得厉害,从我幼时起,父亲不知为我耗了多少苦劳,母亲不知为我付出多少忧愁和叹息——但我的额际依然神光灿烂。我所看到的东西,都是生气蓬勃美丽无比的;我的所思所想或梦中的情景,即使那些并不是完全属于天真活泼的,但天使、奇迹、童话三者总是像兄弟一般在我的生活世界进进出出。
对我而言,从幼年时代起,我总会在田园的芳香中和森林嫩绿的新芽里,结合着某一个回忆,反复回味着春天时来造访我的那些不能理解且大半已忘却的时间。如今,我又想起了它。以下,我将尽记忆所及,叙述出来——
我们的卧室有一扇百叶窗。我在黑暗中似睡非睡地躺着,身旁的小弟正酣睡着,可听到均匀呼吸声。我虽然闭着眼睛,但很奇怪,我会看到各种色彩。先是圆形的紫色和暗浊的深红色,融进黑暗之中,然后不断地扩展,终于驱散黑暗,并且每一个圆形都镶着浅黄色的边线。我竖耳倾听风声,和风懒洋洋地从山那边吹过来,温柔地拂乱高高的白杨叶子,沉重地倚靠在不时发出嘎吱声的屋顶上。那天晚上妈妈忘了替我关闭百叶窗,我真想跑到屋外去,遗憾的是,耳中又响起爸妈一再叮咛的小孩子不能晚睡、不能外出、不能靠着窗边之类的话。
那晚的半夜,我醒过来了,悄悄起身,提心吊胆地走到窗户旁边。意外的是,窗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黑暗和漆黑,还带点儿光亮。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大大的云朵横过天空;墨绿色的山峦,看起来像是满怀着不安,仿佛正准备逃避一场迫在眉睫的大灾祸似的,想要迁徙离去。白杨在沉睡,似乎已累得筋疲力尽,好像就快要死去,或者即将消失一般。只有中庭里的石凳、井边的水桶和果树仍是不变,不过显得有点儿疲惫和阴惨。我坐在窗上,眺望着眼前褪色的世界,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后来,附近响起一种令人胆寒的动物嗥鸣声,我也分不清那是狗或羊,抑或是小牛的哀鸣声。鸣声使我苏醒过来,在黑暗中,我实在感到恐惧不安。我急急奔回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中,也不知是否该放声痛哭一下。但,终于在未哭泣之前沉沉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