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九世纪第一天出现的苍茫黑云,不但压在伦敦城上空,还笼罩住了整个大不列颠群岛。那黑云在咆哮的狂风中翻滚流转,一刻也没有安静过,但却久久没能散去,给长期生活其下的人们,带去了异乎寻常的影响。英格兰的气候似乎改变了。雨下得更频繁了,而且多是一场接着一场的疾风骤雨,汹涌而来又倏忽而去。没错,偶尔也能看见太阳,但由于密云缭绕,空气中满是水汽,阳光也显得黯淡无光,了无生气,一片呆滞钝重的紫色、橙色和红色,取代了十八世纪明丽而又生动的风景。在这片淤青、阴沉的天空下,卷心菜不再翠绿,白雪也显得泥污不堪。更糟糕的是,潮湿开始侵入每一间房子——在所有敌人中,潮湿是最阴险的一个:炽烈的日光有百叶窗来阻挡,寒冷的冰霜可以被炉火消融,唯有潮湿无声无息,无影无形,却又无孔不入,趁我们熟睡时悄然而至,让木头受潮膨胀,水壶发霉,铁器生锈,石头长满青苔。潮湿隐蔽地、悄无声息地潜滋暗长,直到某天我们拉开某个抽屉或拎起某个煤桶,抽屉或煤桶在手里散了架,我们才开始察觉到潮湿这个罪魁祸首。
于是,说不清是哪一天哪一刻,总之在不知不觉之间,英国人的体质也发生了改变。人们对此鲜有觉察,但这种改变的影响却无处不在:过去,一位体格健壮的乡绅,可以坐在屋子里——那屋子可能是由亚当兄弟设计的,呈现出古典的庄重之感——美美地享用麦芽酒和牛肉。但如今此景不再了,他变得很怕冷,于是在膝上围毛毯,在脸上留长胡须,在脚踝的地方系紧裤腿。很快,这位乡绅腿上的寒意转移到了房子里。为了保暖,他将家具层层遮盖起来,墙上挂壁毯,桌子盖台布,总之,没有一处地方裸露在外。后来,他的日常饮食也彻底变了。发明了松饼和烤面饼,用咖啡取代餐后的波尔图葡萄酒。随后,咖啡引出喝咖啡的起居室,起居室引出玻璃橱,玻璃橱引出装饰用的人造花,人造花引出壁炉台,壁炉台引出钢琴,钢琴引出起居室抒情歌,起居室抒情歌又引出(我们跳过一两个步骤)无数小狗、垫子、陶瓷摆件……于是“家”的形态彻底改变了,变得无比重要。
潮湿带来的另一个后果是:屋外的常春藤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长,很快,原本光秃秃的石头房子,现在都爬满了繁茂的绿色藤蔓。所有的花园,无论起初设计得多么井然有序,现在全都灌木丛生、野草疯长,以至于不见天日,宛如迷宫。人们出生时,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带着几分自然的盎然绿意,但到人们成年后,窗外早已爬满了浓密的枝叶,仿佛棕色和紫色的毛绒窗帘,难得透进来一些阳光。而且,变化并不止于外部。湿气还侵入了人们的内心。人们感到内心寒冷,精神沮丧。为了竭力让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心灵感到些许暖意,他们不断尝试在种种伪装和遁词中寻求安慰。爱、出生和死亡,都局限于华美空洞的辞藻。两性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疏远,双方甚至忍受不了坦诚的交流,只能小心翼翼地互相隐瞒,彼此逃避。恰似屋外潮湿的墙面上葳蕤繁密的常春藤一样,屋里的人们也表现出同样旺盛的繁殖力。对于一个普通女人来说,生活就是接连不断地生育:十九岁结婚,三十岁就有十五或十八个孩子,因为双胞胎很多。就这样,大英帝国应运而生。就这样——因为潮湿无休无止,它如入侵木器一般,也入侵了墨水瓶——句子开始膨胀,形容词成倍增长,抒情歌谣变成了史诗,原来只够写一篇专栏散文的琐碎小事现在可以写成十卷二十卷的百科全书。然而,尤西比乌·查伯见证了这一切,知道它们会如何影响生性敏感者的心灵,但却无力阻止。在回忆录的结尾,他记述道:一天上午,他在对开本上连写了35页“全无意义的废话”后,拧紧墨水瓶盖,打算去花园里转转、散散心。但他很快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数不清的树叶在他头顶咯吱作响,闪闪发光。他觉得自己“脚下踩踏着数百万计霉菌”。在花园的尽头,一堆受了潮的篝火冒出浓密的黑烟。他不禁暗自感慨,恐怕天下最大的火,也烧不掉这一大片植被丛生的林子。目之所及,无不植被疯长、错杂:黄瓜藤“蜷曲着爬过草地,伸到他的脚边”;巨大的花椰菜高过一个又一个露天平台,在他当时颠倒错乱的想象中,它们高耸入云,好比榆树。母鸡不知疲倦地生着色泽黯淡的蛋。他不禁叹了口气,想到自己旺盛的生育能力和他可怜的妻子简,此刻她正在屋子里,忍受着第十五次分娩的痛楚。他自问,他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家禽们呢?他仰望天空。天堂本身,或天堂那恢弘壮丽的前厅,即天空,不就是对繁殖后代这种神圣秩序本身的一种肯定么?因为在那里,无论严冬或酷暑,云层年复一年地回旋翻滚,如巨鲸,更确切地说如象群一般,他沉思道,不,不,那广袤无垠的云霄只有唯一的比喻可堪形容,即铺展在大不列颠群岛上空的一张巨大的羽毛床。花园、卧室与鸡窝的繁殖力,全都从那里复制而来。他回到屋里,把上面这些写下来后,把头放在了瓦斯炉上,待人们发现时,他早已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