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和捷涅克沿着被称为“饥饿之墙”的坡道离开了修道院,再次回到小货车上。
“这次我想让你带我去这里,这个叫‘数学竞赛财团欧洲分部’的地方,地址上面有。你知道怎么走吗?”
我打开从日本带来的便条纸。半生不熟的英语已经放弃,捷克语的会话指南也已经放弃,我只是自顾自说着自己能懂的语言。
“Ano,ano,rozmím?”(1)
捷涅克说的我还是一个词都不懂,但他看了便条后立刻点头,以一脸“尽管放心”的表情望着我。
回头还能看到修道院,整齐划一的窗户以及红褐色的屋顶从树木的缝隙间漏出来。图书馆在哪一块呢?我已经分辨不出来了。两座塔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车子穿过桥回到城市的东侧,向南开了一阵,接着驶离了河边大道。我立刻就分不清方向了。捷涅克在狭窄的小路上灵活地转了好几个弯。每转过一个角落,观光客的人数就少一些,周围也就更清静一些。
醉汉躺在破旧的旅店门口,从礼拜堂的地下传来了赞美诗的歌声,一个老妇人靠在阁楼窗前织毛线,瘦得腰骨都凸出的猫咪在门柱上窥视着我们。
不久,眼前出现了一道爬满藤本蔷薇的石墙。墙的另一头可是公园?只见树木郁郁葱葱,无从窥探究竟。捷涅克开着车擦墙而过,落下了几朵花蕾。
数学竞赛财团欧洲分部就在藤本蔷薇石墙的转角尽头。这是一幢庄严的四层建筑,正面玄关的大门以及凉台的扶手上都雕刻着狮子的头,看起来似乎是一种徽记。但落魄之相却难以掩饰——窗户防盗网几乎脱落,门铃被扯走只垂下一根电线,墙上满是涂鸦。
我们还是选择走了进去。屋子里很暗,什么都看不清,得紧紧挨在一起才不会跌倒。冰冷的空气缠绕在脚边,我听到捷涅克有规律的呼吸声。
长长的走廊两头有好几扇门,但没有人,只有无边的黑暗。
“Davej si pozor……”(2)
捷涅克喊道。我的头发蹭到他的皮夹克,发出了一阵沙沙声。
虽然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也完全不了解这个地方到底意味着什么,捷涅克却一点都不害怕。他表现得很勇敢,仿佛守在我身边才是最重要的事。
捷涅克打开一扇门。里面的天花板很高,房间很宽敞,但除了被熏得发黑的暖炉、一张坏掉的椅子以及一台断了线的电话外,便空无一物。我们每走一步,都会扬起一片灰尘。
每个房间都差不多。没有人进入过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伤痕累累,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人遗忘。只有房间角落里到处掉落的数学书,证明着这里的确曾是竞赛财团的分部。
走到四楼,便能一览被藤本蔷薇覆盖的石墙内部。那里是墓地。墓碑一字排开,长满青苔,供奉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
“可以了,回去吧。”我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只能看见墓地……”
捷涅克看着我嘟哝了两三句,像是打气似的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还剩一个房间,进去看看吧。”
我想他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
一踏进最后的房间,我便明白他的预感果然没有错。这里和其他的房间不一样,废弃的奖杯堆积如山。
是财团举办的竞赛的奖杯吗?各种各样,几乎堆满了整个房间,甚至挡住了一半的窗,形成一个标准的圆锥。圆锥形很标准,几乎让人怀疑用尺量过。
大概是堆积得太久,奖杯与奖杯之间仿佛已经紧密黏合,再也无法分开了。有的奖杯的狮子装饰已经折断,有的奖杯的底座松脱,还有的奖杯因为不堪重负几乎散架。没有一座奖杯还能作为承载冠军光辉的道具。
这堆东西与弘之母亲热爱的分类无关,与没有一丝指纹的光彩无缘。它们是巨大的墓碑。
我叹息。捷涅克走近这堆东西,试图念出刻在底座上的文字。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我们大吃一惊,面面相觑。捷涅克朝着传出动静的方向叫了几句,声音撞到奖杯山,在房间四处散开。
一个男人蹲在那堆东西的另一头。他将床垫铺在日照充足的窗边,裹着破破烂烂的毛毯,头埋在双膝之间。他的头发上满是尘埃,皮肤与手指乌黑发亮,脚边放着简易炉子、没有把手的锅、灯以及一些生活用品。锅底上还沾着一层发霉的炖菜。我抓住捷涅克的手臂。
不是怕这个男人。我只是陷入一种错觉,怀疑这个男人是弘之。他是不是为了拿回数学竞赛的奖杯而重返欧洲?不辞而别后躲在这里小口吃着发霉的炖菜,只为了寻找刻有自己名字的奖杯?
捷涅克向那个男人问话。陌生的语言没有抑扬,听起来冷静干脆,却又略带激愤。自由吞吐捷克语的他看起来忽然成熟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