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某日(星期二)

今天接受了某杂志的专访,是关于幼年时代的家的回忆。我侃侃而谈起来。有人给我提问题,有人想听到我的故事,仅仅这个理由,就令我兴奋无比。为了满足面前的人的期待,一直不断地讲着:

“玄关旁边有一口井,虽然已经被土填埋了,居然从正中央长出了一棵无花果树。日照不好,也没有人管理它,但每年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它都会结出累累果实,释放出浓郁的香味儿。最不可思议的就是,折断树枝后会渗出乳白色的树液。不管怎么想,都不是植物应该有的白色。我甚至想,啊,是不是坠入这井底的婴儿想要吸母亲的奶水啊。于是眼前浮现出那包着鼓鼓囊囊尿布的婴儿掉进黑暗井里去的情景,紧接着响起母亲的哀鸣以及扑通一声响。那响声仿佛是从世界的彼岸好容易才传来的模糊声音,但同时又是那么的清晰。接下来,有关这口井的来历以及以前住在这里的一家人,一个小说梗概在我的脑子里形成了。可以说,这就是我成为小说家的契机吧。但是,我把整个故事讲给朋友们听的时候,渐渐地,它变了,变得好像不再是虚构的,而是发生在自己家庭里的真实故事。而那个婴儿正是我自己。到了这个地步,谁也不相信我讲的故事了,最后只剩下弟弟一个听众。你知道吗,掉进井里的就是你啊,把你推下去的是我这个姐姐,我用土把你埋上了不让别人发现,还为了掩人耳目种上无花果树的。所以,其实你并不在这里。听我这么一说,弟弟流下大颗的泪珠——大得让人误以为是黑眼珠掉下来了——哭起来。到现在,我最喜欢的水果,还是无花果。

“由于是老式的房屋,玄关的水泥地面积很大。父亲在那里养了小鸟。有虎皮鹦鹉、文鸟、十姐妹,都是很俗的鸟儿。它们在墙边堆放的许多鸟笼子里,发出好听的叫声,父亲很上心地侍候它们。遗憾的是,我就是不喜欢鸟,父亲拿在手里的文鸟,我也不敢抚摸。它们滴溜滴溜乱转的小眼珠,傻里傻气歪着头看人的动作,以及看似柔弱实则尖利的恐怖爪子,都让人不能掉以轻心。它们肯定在窥测时机,想着用尖嘴啄我的黑眼珠。这是我把弟弟弄哭的报应。到那时,我的黑眼珠就会变成黑黑的大颗眼泪掉出来的。

“一天,班上的一个男孩子很客气地问我,是否可以给他一只文鸟。父亲很高兴地同意了,很豪爽地挑选了一只最聪明、最活泼的文鸟给他。作为谢礼,他送给我一本?世界伟人系列丛书——居里夫人传?。这套由华盛顿开始一直到弗兰克为止的伟人系列丛书,是我当时最喜欢看的书。当然,家里不可能花钱给我买,所以我每周从学校图书馆借一本回家看。一本一本看下去的喜悦,与一本一本少下去的寂寞,充塞了我的内心。居里夫人这本,我正打算下周去借的,现在它属于我了。这是多么美好啊!而且给我带来这个好运的,正是会给我带来厄运的小鸟们。我甚至忘记了它会用尖嘴啄我黑眼珠的恐惧,想用脸贴着亲热亲热它们。而且好运持续了下去,我写的读后感?居里夫人传读后感?获得了县知事奖。全家人都打扮一番,去县厅领奖。我在发辫上扎了绸带,穿着新买的有蕾丝花边的袜子,满脸得意。知事跟我合了影。我抱着装着奖状的黑纸筒和包了表彰盾牌的包袱回到家时,玄关里的小鸟一只不剩地都死了。不知是谁第一个看到的,大概是父亲吧。总之,它们都没气儿了。我们离开家的时候,它们还活蹦乱跳的,只是半天的工夫,就都死掉了。大概是死前痛苦挣扎过吧,水泥地上的羽毛、铺在笼子里的报纸都散乱不堪。瞪得大大的眼睛盯着远处,一动不动的,只有羽毛和碎报纸在随风飘舞。死因是什么呢?大概是传染病吧。但我知道,它们这是抗议的自杀。自己本来打算给对方施加惩罚的,结果却给她带来了好运,所以不能忍受。一定是这样的。小鸟死后,父亲在水泥地上又饲养过热带鱼、田鼠、变色龙、鼯鼠、扫雪鼬,但是,无论谁跟他要,他都不给。

“一进玄关,左边是母亲的裁缝室,一台捷豹织布机,一台兄弟缝纫机,总有一台在转动……”

一直一直这样讲着,进展缓慢,讲了快一个小时了,还在玄关这儿踏步呢。

“对不起,打断一下您的讲述。”

我抬起头,看见刚才还渴望听我的故事的编辑,露出疲惫和困惑的表情,好像很不舒服似的扭捏地说:“可以的话,请您把房子的平面图画在这里好吗?这样的话,或许您讲起来也比较容易且有条理一些……”

编辑递给我一张方格纸。

“好的,当然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