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某日(星期二)
公民馆的办公室打来电话,请我去做“梗概教室”讲座,我像以往那样答应了。“梗概教室”虽是市民讲座之一,但是和水墨画、法国刺绣、太极拳等等相比,好像没有什么人气,每四个月到半年才不定期地举办一次。每次的听众只有不到十人。
该讲座的方针是,选取古今东西的文学作品,通过梳理梗概进行内容分析和评论。但是我脱离了公民馆的本意,仅仅讲述作品梗概。就是说,在讲座中只是一味地讲情节,不加分析,也不予评论。
所以什么时候被取消都不奇怪,可是不知为什么,讲座竟然一直半死不活地持续到了现在。想听我讲梗概的人,不知从哪里聚集到公民馆来。我并非讲师,不过是个梗概讲解员而已。我当梗概讲解员始于二十五年以前,比我当作家的时间还久。
最初的契机源自给某文艺杂志的新人奖做审读员的打工行为。作为最底层的审读员,我的工作是给每部作品写出二百字的梗概,不做甄别评价。只看第一行就立刻知道不行的作品、无视主办单位要求的作品、用二十四色蜡笔写的作品、带礼物(照片、蕾丝手帕、干花等等)的作品、摁了血手印的作品、用人的头发装订的作品……寄来的简直是五花八门的东西。可是我全部平等对待。获奖的可能性高低跟我无关,我只要完成写出二百字的梗概这个任务即可。
这个工作很适合我,甚至可以说让我感觉快乐。在那之前,我打过各种零工,总是丢丑露怯,陷入自我厌恶中。与之相比,审读员只要在规定的时间里交稿,笨手笨脚或计算能力差甚至患有人群恐惧症的人都可以干。既不会被人看作笨蛋,也不用给人拍马屁,低三下四。自己和作品,总是一对一平等的。
我很快就掌握了要领。通读一遍之后,整体结构和主要脉络以及由此分出的支流,都透过稿纸大致浮现出来了。同时梗概的全貌也浮现出来,我大概知道该从哪里出发,该朝着什么方向发展了。到了这个时点,即便还有迷雾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要潜入水流深处,找到两三个特别的小石子。
说是特别的小石子,也并非是像宝石那样闪闪发光的,它们或蒙了一层绿苔黑黢黢的,或躲藏在水草缝隙间,或抵抗不住激流冲刷在河底滚来滚去的。因此,要特别留意。它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为了这篇小说的重要支点。猛一看,这些小石子躲藏在与梗概无关的地方,而比任何人都早地发现其藏身之所则正是梗概书写员的义务。
梗概书写员踏入水流,轻轻蹲下来,捡起小石子装进口袋里。这就基本等于完成了写梗概的任务。当你把小石子配置到二百字中的瞬间,笼罩在周围的迷雾便烟消云散了。
梗概,顾名思义,自然是大概之梗。不过,倘若一味拘泥于小说发展的脉络,就会变成浅薄而无聊的东西。因此,无论如何需要有个点。即,扔进河流时会描绘出意想不到的水纹的小石子。
发现小石子是我的长项。无论多么无聊的小说,只要是试图通过语言表述什么的作品,必定会有小石子。激流、瀑布、急转弯、漩涡,这些厉害的招数对我不起作用。被遗弃在连阳光都照不到的、冷冰冰的昏暗之处的它们,我全部都救了出来。
不久,我的梗概悄然成为了编辑之间的秘密话题。准确得当,保持严谨客观性的同时,又不失温情。并存于二百字的凝练感和发散性,形成两个矢量,遵循读者的思路,自在地运行。文章丝毫不受作品体裁的影响,一贯简洁。让人一看,便可预想作品全貌,但是又不脱离作品、喧宾夺主,自知自身的分量不过是用订书钉钉在封面边上的一页纸而已。
“多谢你写的梗概,省力多了。”
很多编辑对我这样说。
“不用看作品,只看你的梗概就交差了。”
其中也有人这样悄悄对我说。
从此以后,我在许多新人奖里担任了梗概书写员一职。尽管我做梦都想自己写小说获取新人奖,可是等我意识到时却突然间发现,自己一直在看别人的小说,替他人作嫁衣呢。当然,其间我自己也写过小说,可就是不如梗概写得那么好。
为什么自己这么擅长写梗概,却写不好小说呢?
这个疑问总是折磨着我。有时候,还没有写一行字,我就先写出个梗概,把它用订书钉钉在一叠白纸的第一页上。以为这样一来,就能在梗概的牵引下写出好小说来。结果还是毫无起色。即便耍小聪明,将原有顺序颠倒过来,我的才能也不可能产生戏剧性的变化。
偶尔,我也会想,今后就这样一直作为梗概书写员生活下去,或许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啊。随着约稿量增多,我的水平也不断提高。变得不再犹豫,速度加快,一旦开始写,就如同临摹字画一般一气呵成。凭着直觉我就能找到小石子的位置,而且几乎准确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