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心里对哥哥深感不满,宗助却浑然不觉。他走到街道的转角处,在一家商店里买了邮票和敷岛牌香烟,当场就将那封信寄了出去。寄完信之后,他觉得就这样转身顺着原路回家,似乎有点意犹未尽,便叼着香烟,让那烟雾随着秋日的阳光飘来飘去,一面悠然自得地四处闲逛。走着走着,宗助突然很想绕到很远的地方瞧瞧,他想把东京这地方的形象明确地刻印在脑海里,当作今天星期天的伴手礼带回家去。宗助虽然住在东京,一年到头呼吸着东京的空气,还每天搭电车到官署上班,在繁华市区往返一次,而且已经成为习惯,但通勤对他的身心两方面来说仍是一项沉重的任务,所以他永远都是心不在焉地往来于街头。最近,他甚至感觉不出自己生活在这片闹市里。而日常生活又总是让他从早到晚忙得喘不过气,因此也无暇多加计较。但好在七天里可以放假一天,能让他得到抚慰心情的机会。每星期到了这一天,他才突然发觉自己平时实在过得太匆忙了,虽然现在住在东京,却对东京一点也不了解。每次想到这儿,宗助心里总是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孤寂。

当心头浮起这种情绪时,宗助就会临时兴起跑出门。偶尔刚好口袋里有些闲钱,他也曾暗自盘算:“干脆就用这钱大玩一场吧。”但立刻又觉得,自己这种孤寂,还没有强烈到需要狠狠花上大笔银子驱赶的程度。所以在他真的花天酒地之前,就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愚蠢而立即作罢了。更何况,像他这种人的钱包里,通常也不会装着足以随意挥霍的钞票,与其动脑筋想各种对策,还不如抄起两手缩进袖管里,一路摇摇晃晃漫步回家,比较轻松愉快呢。也因此,只要能出门散散步,或是到劝工场(1) 随意逛逛,宗助内心的孤寂也就大致得到了抚慰,至少支撑到下个星期天是不成问题的。

这天,宗助跟往日一样出了门。他想,反正都出来了,先搭上电车再说吧。天气非常好,又是星期天,上车后才发现乘客出乎意料地少,宗助坐在车中,心情非常愉快。不仅如此,其他乘客也都是一脸平和的表情,人人都显得优哉游哉。宗助坐在椅上,脑中想起每天早上都在固定时刻跟人抢位子,一面争夺座位一面被电车载往丸之内。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上班挤车更煞风景的事了。不论是手抓吊环,还是坐在丝绒座椅上,自己的心里连一丝人类该有的温柔都没有。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会有这种要求,也似乎有点过分,反正乘客与乘客只是如拼装的器械一般,彼此膝盖相接,肩膀相连,一起乘车前进,到了各自的目的地便分头下车。然而,宗助今天却看到一番不同于平日的景象。他面前的老婆婆正把嘴巴凑到孙女耳边说着什么,小女孩大约八岁。祖孙俩身边有个年近三十的女人,看起来很像商店老板娘,她对祖孙俩观察了一阵,觉得小女孩非常可爱,忍不住开口问女孩今年多大、名叫什么。宗助在一旁看着,感觉自己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

车上方的边框里张贴着各式各样的海报。宗助平时上下班竟然从没注意到这些东西。今天无意间随意浏览一下,这才发现第一张海报竟是搬家公司的广告,上面的广告词写着“搬家变容易了”。第二张海报上并排写着三行字,“懂经济的人、讲究卫生的人、小心火烛的人”,紧接三行文字之后,海报上又写着“来用瓦斯炉吧”。除此之外,还画了一个冒着火焰的瓦斯炉。第三张海报上红底白字写着“俄国文豪托尔斯泰的杰作《暴风雪》”,以及“蛮壳族(2) 喜剧团小辰大全体团员敬上”等字。

宗助花了整整十分钟,仔细阅览了车里所有的广告三遍。尽管他并不打算亲眼去瞧瞧广告里宣传的商品,也没有购买的意欲,但他能有时间一一读完这些海报,又清楚地记在脑海里,并且完全理解了广告内容,这种闲情逸致令他感到满足。因为除了星期天之外,每天都得从早到晚忙进忙出,一刻也不得闲,即使现在只有这么一点余裕,也令他自觉值得夸耀。

电车到了骏河台下,宗助下了车,立刻看到右侧路边的玻璃橱窗里有许多洋文书,陈列得非常美观。他在橱窗前停下脚步,欣赏着一本书的蓝红条纹封面的烫金字体。书名的意思他当然是了解的,心里却一点也不好奇,更不想拿起书来翻阅一下。对宗助来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习惯了,当时只要走过书店门口,他就一定要进去逛逛,而且每次走进去,就想买些什么。不过今天橱窗里有一本《博弈史》(History of Gambling ),装订得非常漂亮,放在橱窗的正中央,只有这本书带给他几许新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