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宗助跟阿米是一对感情极佳的夫妻,这是毋庸置疑的。两人一起生活到现在已经六年了,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他们甚至没有闹过半天以上的别扭,更不曾因争吵而红过脸。他们会到吴服店买布来做衣服,会到米店买米做饭,但除了这些之外,他们跟社会接触的机会非常少。也就是说,社会在他们看来,除了提供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之外,几乎没有存在的价值。对他们俩来说,人生中绝对必要的东西,就是跟对方在一起,而事实上,他们在这方面也都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宗助跟阿米是怀着隐居山林的心境住在城市里的。

也因此,他们的生活就过得十分单调。虽然避开了社会的繁杂琐事,却无异于主动放弃了从社会活动当中直接获取经验的机会。从结果来看,他们等于身处都会,却抛弃了都会文明人的特权。夫妻俩也经常觉得自己的日常生活缺少变化,尽管他们对彼此相守这件事从未厌倦或自叹美中不足,却也依稀感到这种彼此认同的生活有点过于刻板,似乎隐含着某种无聊无味的东西。尽管如此,他们依然每天过着相同的刻板生活,毫不厌烦地度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倒也不是因为他们打一开始就对社会失去热情,而是社会对待他们的态度冷淡,让他们只能相依为命,才造成了今日这种结果。他们的生活找不到向外发展的出口,只好转而向内深耕,他们失去了生活广度的同时,却又获得了生活的深度。这六年当中,他们不曾轻易与尘世交流,而把这段时间全都用来体察对方的心意。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的命运早已盘根错节,紧紧相连。在世俗人的眼中,他们是两个人,但在他们自己看来,夫妻俩早已成为道义上不可分割的有机体。组成他们精神结构的神经系统早已紧密地合而为一,就连神经末梢的纤维也不例外。他们就像滴落在大盆水面的两滴油,与其说水分子被油滴推开,两滴油才聚在一块儿,不如说是油滴被水排挤而聚在一起,终至无法分离。

宗助和阿米这种紧密相连的关系里,不仅含有一般夫妻之间难得看到的亲昵与满足,也有随之而来的倦怠。尽管他们都受到这种倦怠气氛的影响,却始终不忘赞美自己的幸福。倦怠有时会给他们的意识撒下一层催眠的帐幕,让他们的爱情像雾中花一般令人陶醉,永远不必担心遭人质疑。因为他们是一对距离尘世越远感情就变得越好的夫妻。

一天又一天,他们一成不变地送走无数异常亲密的日子,两人在一起时,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但他们却能经常感受到自己期待亲密关系的心情。每当他们察觉到这种情绪时,就不得不重新回味一遍两人携手走过的那段亲密又漫长的时光,并把当年那段付出莫大牺牲、毅然结为夫妇的记忆再挖出来一次。那时,他们面对自然可能带来的恐怖报应,心惊胆战地臣服,也因为他们承受了报应的可能性,之后才得到了相守的幸福,但他们也不曾忘记在爱神面前燃上一炷香,向神明表达感谢。他们知道自己将会不断遭受鞭挞,直到离开尘世的那一瞬间,但他们也明白鞭梢上沾着能治万病的蜜糖。宗助的老家在东京,家里拥有不少财产,在学校念书时,他也跟其他东京子弟一样,毫不退缩地追求各种时髦玩意儿。不论在服饰、举止还是思想方面,他都像个领先于时代的青年,永远抬头挺胸,勇往直前。他的衣领洁白如雪,西裤下摆烫得笔直又美观,裤脚下面露出印着花纹的羊毛西袜……这一切,跟他脑子里装着的东西一样,全都属于奢华的时髦世界。

宗助天生聪颖,世故又懂事,所以对学习并不十分热心。又因为他认为学问只是有助于自己踏入社会的利器,所以对那些必须暂时离开社会才能得到的学者地位,他也没什么兴趣。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跟普通学生一样,拼命地做笔记,但是下课回家之后,他却懒得复习功课或整理笔记。就连缺课时没有记上的部分,他也任其空着,不想补齐。宿舍的书桌上,宗助的笔记本永远堆得整整齐齐,但他总是丢下井然有序的书房,跑到外面去闲逛。很多朋友都羡慕他的开朗豪迈,宗助自己也很得意。那时在他眼中看到的未来,像彩虹一般光彩绚丽。

宗助那时跟现在不同,拥有很多朋友,老实说,以他当时那种单纯的眼光,世上几乎任何人都是他的朋友。他的青年时代就在这种不知敌人为何物的乐天派气氛中度过。

“哦,只要你不摆出一张苦脸,到哪儿都会受人欢迎。”宗助常常这样对他的同学安井说。事实上,宗助脸上确实不曾露出引人不快的严肃表情。

“你的身体那么好,当然不在乎啦。”安井总是大病小病不断,所以很羡慕宗助。这位姓安井的同学老家在越前,不过他已在横滨住了很长时间,言谈、举止已跟东京人毫无分别。他爱穿和服,也对和服很有研究,头上留着长发,喜欢把发丝从头顶中央分向左右,梳成中分头。安井跟宗助之前就读的高等学校(1) 虽然不同,但在大学听讲时,他们却经常坐在一起。最初两人是因为讲课内容没听清或听不懂,而利用下课时间互相询问,就这样,渐渐地变成了好朋友。当时新学年刚刚开始,宗助才搬到京都没多久,自从交上安井这位朋友,他感觉自己的生活方便了许多。在安井的引领下,宗助像在享用美酒似的吸收了这片陌生土地的一切讯息。他跟安井几乎每晚都到三条、四条之类的繁华区闲逛,有时甚至一路走到京极(2) ,站在横跨鸭川的大桥中央欣赏河景,眺望月亮从东山静静地升起,同声慨叹:“京都的月亮比东京的月亮大多了,也圆多了。”有时,他们看腻了闹市和路人,便利用周末到远郊游玩。沿途随处可见大片的竹林,宗助对那绿荫森森的景色十分喜爱,还有整排松树的枝干被阳光映成赭红色,也令他非常欣赏。有一次,两人一起登上大悲阁(3) ,站在即非(4) 手书的匾额下抬头观赏,耳中传来谷底顺流而下的木船摇橹声,听起来仿佛大雁的鸣声,两人都觉得有趣极了。另一次,他们到“平八茶屋”(5) 住了一晚。茶屋老板娘用竹签穿起当地味道欠佳的河鱼,烤熟之后给宗助他们当下酒菜。那时,老板娘的发髻上包着手巾,下半身套一条类似裁着裤(6) 的深蓝长裤。